第4章—1

秦放終于確認自己確實是死了。

他的心臟靜歇的像一口古井，口沒有一起伏，對穿的尖錐好像只是一截爛木頭，表面風吹雨蝕的痕跡上布著綠斑，車子塌塌像被巨大的手擰過，有時風灌進來，嘩啦啦吹邊紙巾盒扯出的半張。

原來人死了之后的覺是這樣的。

秦放是唯主義者，從來不信鬼神，相信神依托存在，覆滅，神也一同消亡——二十多年的執著理念，一朝被現實擊的碎。

原來人死了之后，除了再也沒有呼吸，還是可以有意識的，依然可以去思考、回憶，眼睛可以看到東西，耳朵也可以聽到聲音——山里很靜，偶爾能聽到高的山道上過車，每逢這個時候，秦放就會莫名興，似乎自己還和人世有著牽連一樣。

但更多的時候，是死一樣的安靜。

所有的死人都和他一樣嗎？

這個問題想多了，會讓人骨悚然，那該多麼可怕啊，那個巨大而擁的煙火世界，外圍環繞著無數雙冷冷窺視的眼睛，專注看你的一舉一，在你拍著脯自信滿滿說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時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轉睛，角勾出譏諷的笑。

來自死人的微笑。

古人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并非恫嚇之語吧，也許這話里的“神明”，指的就是這些冷冷微笑的靈魂？

相較活人的行匆匆忙碌應酬，死人的時間忽然變得無比漫長，最初的時候，秦放還會焦躁和擔心——安蔓怎麼樣了，那兩個混賬會不會為難；這次只請了幾天假，下周一還有個重要的項目要談；月底了，又是信用卡還款日，信用記錄不好的話，以后申請大額貸款很麻煩……

到了第三還是第四天的一個晚上，秦放突然想通了。

當時，有只狼覓食到了附近，圍著車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終沒有過來，后來它停在不遠，紅的舌頭卷著什麼，周圍的風很輕，草葉子沙沙的響，就是在這個時候，秦放放棄了他擔心的一切事。

擔心又能怎麼樣呢，他已經死了，他無能為力。

這一刻，他有想流淚的沖。

2013年12月末，四川省都江堰市，青城山外圍地界。

頂著道士頭的福瑞帶著六歲的小徒弟瓦房，推著串串香的小車回家，剛到山腳下，就看到一行人堵在前頭山道上，邊上幾個瘦的張開工程圖指指點點，看圖的幾個肚子，西裝片兒都撐開了半，滿意地連連點頭，隨后抬頭看山，胳膊一忽兒往里劃拉，一忽兒又往外劃拉。

福瑞的火蹭蹭的，大踏步推車過去，舀勺湯碗的叮鈴咣當，直直朝幾個穿西裝的招呼，近前了才出聲：“讓讓！讓讓！都讓讓！”

瓦房頭發還不夠多，沒法梳小道士髻，結了個娃兒辮在腦袋后頭，兇的，跟在福瑞后頭惡聲惡氣：“讓讓！都讓讓！”

幾個穿西裝的忙不迭地往道邊上跳，福瑞大步流星，剛把一群人撇在后，有人他了：“道長！”

福瑞心里罵：開發商的狗子！

要麼說師徒連心呢，福瑞的臟話還沒出來，瓦房已經扯著小嗓子罵開了：“你個瓜娃子，我ri你個仙人板板哦！”

這還了得，肯定是出攤的時候跟著小混混學的，福瑞一掌扇在瓦房后腦勺上：“素質！注意素質！”

這當兒，喊他的那個宋工已經卷著工程圖上來了，滿臉堆笑地先給福瑞敬煙，福瑞一臉倨傲地來了句：“貧道不煙。”

這個宋工是上個月開始跟他接的，自打知道這個宋工的來意之后，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沒好氣。

青城山好，誰不知道，旅游口號都說“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東漢的時候張天師就在這里結廬傳道，開發商打出口號，什麼“五星級的獨家，您房間里的青城天下幽”，想在這搞個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憑什麼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閣，那是師父丘山道長傳下來的道觀，想拆，門兒都沒有！今天賣串串香的時候，邊上烤羊串的哥們已經給他支招了，那哥們說了：“任何時候，強拆都是不可接的！道長，你一定要以死相拼！你要召集小伙伴的力量，所謂天下道士一家親，我可以幫你在微博上呼吁，轉發超五百就會引起重視！你可以去市政府絕食抗議，要不然你就去北京上訪，找習大大！”

特麼的給煙還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宋工也來氣了，真當他沒做過調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啊，你也別讓我們難做。

價錢不合適可以再談，是不是？”

“我都打聽過了，你本也不是道士，你說你整天梳這個發型跑來跑去的，我要真給你舉報上去，你是破壞我們中國的道士形象有沒有？”

“還有你那天皇閣，就前頭一個小廟后頭一間瓦房，還跟我說要申報世界文化產，還國家重點保護，我查了，你那瓦房是07年新蓋的，那小廟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在上頭寫了天皇閣三個字它就是天皇閣了？

有本事你寫中南海啊。”

說著看一眼邊上小斗一樣的瓦房，順帶一起打擊：“還有這個瓦房，來歷可疑，是不是拐來的都不知道呢……”

福瑞氣的那一個七竅生煙：“老子跟你拼了！”

他抱起串串香的大鍋向著宋工潑過去，惜乎鍋太重，拋一半就摔地上了，宋工一見是手的架勢，掉頭就往山下跑，那口鍋骨碌骨碌滾著在后頭追，瓦房眼睛瞪得圓鼓鼓的，來了句：“我ri你個仙人……”

忽然想起師父跟他說要注意素質，趕把后半句吞了下去，福瑞一掌扇他后腦勺上：“怕他個球！罵！使勁罵！”

福瑞把賣剩了的串串香和著白飯一起拌，權作晚飯，瓦房是真了，吭哧吭哧吃的起勁，福瑞那一個難以下咽，主要愁兩件事。

其一是天皇閣，確實不是什麼珍貴文跡，破磚破瓦，賣出去都得運費，但這是師父丘山道長羽化之前留下來的啊，作為徒弟，難道不應該幫師父守住這點地方嗎？

再說了，自己從小就在這地兒住，真拆了，他去哪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問題，瓦房是他撿的，正好那時候小廟后頭蓋瓦房，順口就了這個名字。

本來尋思著過兩年再讓瓦房上學，以瓦房現在的素質和種種表現來看，這事兒迫在眉睫啊……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剛才的事：“師父，我不是拐來的吧，我不是你撿的嗎，就跟太師父撿你一樣。”

福瑞點頭：“是啊。”

想起丘山道長對自己的照顧，福瑞有些唏噓：“我那時，跟你一般兒大……”

說到這停頓了一下，低頭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難免有點嫌棄，加了句：“但是比你好看多了。”

瓦房刨了口飯，想了想又問：“那現在怎麼長這麼難看呢？”

……

特麼的尊師重道懂不懂，教育問題簡直是刻不容緩！

被這兩件事折騰的，福瑞半夜的時候生生愁醒了，抓過枕頭邊的手機看了看，快十二點了。

他嘆了口氣翻朝外，玻璃的，外頭的月亮剛升起來，恰好是半月，福瑞心里算了算日子，下弦半月，應該是農歷二十二還是二十三來著……

還沒把日子計算明白，突然聽到轟一聲炸響。

窗戶外頭黑魆魆的小廟瞬間沒了形，無數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塊打的房子墻面砰砰作響，福瑞僵了足有五秒鐘，騰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了。

殺千刀的開發商啊，肯定是趁他們出去賣串串香的時候在小廟里放了定時炸彈了！個瓜娃子，老子跟你們拼咯！

據說初一新月，太和月亮同時升起，到了農歷十五，月亮在太落下時升起，此后由于月亮的公轉，每過一天，月亮升起的時間就要晚52分鐘。

十二月下旬，農歷十一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時間是夜半十二點。

秦放記得很清楚，就在那一半月掛上高天的時候，他的心臟，突然再一次起搏。

開始只是心小幅收，一一放，他以為是錯覺，但是漸漸地，耳朵里聽到怦怦的聲音了，連那穿心臟的尖樁，都連帶著有了微小的擺幅。

下有輕微的震，地面表層出現無數向周邊皸裂的紋，草叢里無數的蟻蟲紛紛向四圍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長的嗖地游過枯草，驚惶地加逃離的隊伍之中，遠林里傳來躁的翅膀撲騰聲，不驚飛的夜鳥不辨方向，直直地一頭撞在樹干之上。

秦放安靜地聽著。

心跳聲不止是他的。

在他的后，地下，還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