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時間過的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事者向絨爾甲打聽司藤：樓上長好看那的，到底是干嘛的？

白天晚上門都虛掩著，不管什麼時候打門口過，都能看到在看電視，這是幾輩子沒看過電視啊？

電視就那麼好看？

五行里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沒聽說缺電視啊。

絨爾甲覺得這些人沒見識的，他說，看電視怎麼了，你沒見新聞上報導那些打游戲的幾天幾夜都不閉眼麼？

人家喜歡看電視，說不定是想上電視呢，說不定以后就演電視了。

打發完他們，絨爾甲特意去找了一趟司藤，提醒說姑娘啊你一個人住要當心點啊，賓館里雖然很安全但是不一定每個客人都是好人啊，萬一有人壞心呢，晚上睡覺可不能不關門啊，說完了又問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了就不回來了？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經心似的說了句：“過兩天就回來了。”

又說：“待會再幫忙泡一桶方便面上來吧，這次要海鮮味的。”

當晚又是絨爾甲值夜，半夜12點過后聽到門響，有客人進來，走近了看著眼，忽然想起來，這就是那個秦放。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來啦……”

后面的話咽下去了，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秦放：臉極其疲憊，眼睛里布滿，服和臉上都有破的痕跡，真像個惶惶不可終日在逃的案犯。

奇怪，發生什麼事了？

“我朋友還在？”

思緒冷不丁被打斷，絨爾甲答的有些結：“在……在樓上，一直沒出去過。”

“沒給你添什麼麻煩吧？”

“哦呀……不麻煩，”絨爾甲趕擺手，“漢人姑娘都好說話的很，喜歡吃方便面，早上、中午、晚上，都吃。

我說也不能老吃，就又買了餅干。”

說到最后，手向柜臺指過去，那里疊著幾袋筒裝餅干，包裝和“趣多多”類似，仔細一看才知道那牌子“趣多”，山寨的仿制，擱大城市或許無人問津，但在一些偏遠的地方，倒是反常地可以打開市場。

喜歡吃方便面，居然還會買劣質的餅干，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來是連鮑魚參肚都會挑剔正不正宗的角，安蔓的服都只用兩個手指去拈，抱著桶面大快朵頤？

難以想象。

看來這個絨爾甲和司藤之間，倒是有過流，秦放試探著問了句：“提過我沒有？”

“哦呀，說你過兩天就回來。”

“過兩天就回來？”

絨爾甲沒有注意到秦放突然變得奇怪的語氣和驟然收的眸子，只是拼命點頭：“就是，就是，過兩天就回來。”

過去幾天的經歷，對秦放來講簡直就是噩夢，坐在那輛顛簸的小金杯上，冷汗幾乎比一生流過的都還多，他盡量埋下頭，用那雙爪子一樣的手把外套的立領拉到最高，扯起雪帽，又從包里拽出圍巾和手套，能裹能套的全部上，可他還是害怕，附近也許有一千人一萬人，但只有他的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見的死人骨架。

他又手出去拍旺堆，含糊著說請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歌唱嗨了，完全沒注意到秦放的嗓音本已經沙啞地不像話了，點著頭哼著小調緩緩剎車。

秦放盡量自然的下了車，車門打開，半山冷冽的風打面，腳踩在地上，骨關節似乎都在支楞著，到底心虛，雖說心里提醒著自己不要四看，眼睛還是不聽使喚，向著前頭瞥了一眼。

車子的后視鏡里，他和金珠的目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著笑著臉驟變，僵了那麼一兩秒，沒命一樣尖起來。

不是膽小，若你看到兩個近乎空曠的深陷孔里活著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子，還直勾勾朝你瞪，你也會奔潰的。

秦放腦子頓時就懵了，本能地掉頭就跑，后，旺堆焦急地大聲問著什麼，金珠尖了幾句，夾雜著幾個發音異常尖利的詞。

森支！森支！

藏語口語里，“森支”的意思是“活鬼”，秦放聽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話。

跑了沒多久，后車聲大作，旺堆開車追了上來。

秦放差點就崩潰了，要是被旺堆捉到會怎麼樣？

會不會被當做怪送到實驗室刀鋸加？

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過一個彎道時，他翻從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轉轱轆樣滾了十幾個滾摔到下一層山道，山地枝劃到臉都不管不顧，車是繞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徑，眼瞅著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車子，氣的在山梁上跳著腳破口大罵。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說，人家眼花了瞎嚷嚷罷了，青天白日，哪來的鬼呢？

他是氣秦放沒給車錢，從囊謙到這，開的這麼累，油也耗了不，頭一次見到這麼明目張膽逃車錢的，漢人太狡猾了，心腸太黑了！

秦放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坡上的林子里遮遮掩掩地走，偶爾聽到車聲就趴下子，恨不能到地里去，自己都覺得跟山魈野鬼沒什麼區別，傍晚時終于下到山腳，遠眺燈火漸亮的囊謙，突然泄了所有的氣。

這一晚，他蜷在林子的一巖塊下頭苦捱，手機還有電，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驚覺2013年已經過去了。

所有人都在為過去的一年做總結曬果，配圖喜氣洋洋，聚會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裝的，所有的熱鬧都像被刀去了，跟他再沒有任何關系，秦放木然的瀏覽，作時沒留意，在一個朋友的發布下頭點了個贊，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擺酒啊，年底酒店張，要提前訂，別讓哥們去肯德基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這頭看手機屏幕的，已經是個“鬼”了麼？

秦放咬著牙攥了手機，藏區的晚上可真冷啊，風嗖呦嗖呦的像鞭子，手腳很快就沒了知覺，他僵倚石頭發呆，眼角有一道灼熱緩緩流進里。

秦放愣了半天，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流淚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輩子，記事開始，他就沒流過眼淚，除了……陳宛意外亡那一次。

算起來也好久了吧，是七年還是八年前？

那時候還年輕，陳宛是第一個朋友，一見鐘，寵的沒邊沒際，有一次單志剛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別墅鑰匙，一群人在別墅聚會，趁著陳宛跟其他孩兒們在客廳聊天，哥麼們把秦放拉到邊上一通訓斥，無非罵他長人志氣滅男人威風，拆了中國男子漢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輕氣盛，覺得怪沒面子的，昂著脖子來了句：“誰說的！老子楷模地能給中國男人代言了！”

大家攛掇：“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個你倒是給咱代言一個！”

鬧鬧哄哄，半饕餮半暢飲，又被拉著打牌，各種條懲罰，玩的正嗨時陳宛過來，喝多了酒，頭有些暈，拉著秦放的胳膊嚷嚷著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陳宛一出現，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著互相使眼提醒，單看秦放怎麼給男人長臉，秦放臉板下來，口氣沖地說了陳宛幾句，大意是沒見我這忙著嗎，能不舒服到哪去，等等能死人嗎云云，陳宛是沒被他這麼說過，眼圈紅紅地下樓去了，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關中國男人的脊梁骨，還是裝著漫不經心地招呼大家：來來來，打牌，別掃興。

一眾狐朋狗友怪，對秦放大捧特捧，樓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樓下孩們結伴看恐怖電影尖連連，一直到夜深了散了牌局要走，秦放才發現不見了陳宛，一問，孩兒們都答：不是上樓看你打牌去了嗎？

打牌？

不是下樓跟你們看電影去了嗎？

秦放估著陳宛是生氣走了，改天難免要唱一出負荊請罪，也沒怎麼放在心上，道別之后，才剛出別墅大門，突然聽到別墅另一邊傳來慘。

有個走在后頭的孩發現游泳池里趴著什麼，好奇地俯去看，順手撳開了泳池邊上的燈，只一眼，嚇的幾不曾魂飛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陳宛。

警方后來調查過，結論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聽來，這個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滅，那天別墅里那麼一大幫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電影，鬧哄哄形同市肆牌樓，沒有人聽到的呼救。

據說人從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鐘，那短短的幾百秒，陳宛該是多麼絕？

秦放跪在水池邊上哭啞了嗓子，單志剛他們拉都拉不起來，后來陳宛的父親來了，左右開弓扇了他十來個耳之后被朋友們拉開，秦放搖搖晃晃站起來，鼻糊了整個下，滴進游泳池里迤邐著蘊開，居然絢麗地像是開花。

很久沒有想起過陳宛了，還以為是時間的流逝削淺了痛，這時才知道，有些事永遠不會翻過去，它平時靜靜躺著，只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冷笑著舒展腰。

關于陳宛記憶的沉渣泛起讓時間突然就失去了意義，秦放蜷在林子里呆呆看太升起又升起，直到給了他另一重更加難以忍的折磨。

。

有人可能不認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認為這麼說太俗不文藝，但無可否認人本來就是生理，那些嚷嚷著神折磨更難忍的往往都是吃飽了飯的，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也有，但是歷史這漫漫長河的，不也只撲騰撲騰游出了倆嘛。

秦放忍著往囊謙的方向走，道路兩旁漸漸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張，低著頭在一家餐館外頭買包子，正等著店主裝袋，邊上有個人突然吼了聲：“喂！”

未必是在他，但是張皇如秦放，第一反應就是：又出子了？

秦放全的神經陡然，顧不上看他的人是誰，猛地轉就跑，慌不擇路，迎面撞翻一輛過來的手推車，整個人栽倒在地，車主著急去拽他肩膀，一個手，把他蒙住臉的圍巾給扯了下來。

照到臉上，秦放覺得自己全完了，他瘋了一樣滾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兩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臉，好多人圍了圈看他，小聲議論著說這個人有病麼，羊癲瘋發作了？

秦放著才意識到事可能又有了變化，他急急下手套，看到自己與常人無二的手，又手去自己的臉，皮、有彈的、骨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變回來了，是因為回了囊謙嗎？

秦放做了個嘗試，他買了面鏡子，選了個與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著離開囊謙，走一段就掏出鏡子，看自己的臉。

原來，變化是一步一步發生的。

從最開始的一切如常，到臉慢慢晦暗，皮失去澤，某些部位突然痙攣，尸斑，萎，形同骨架……這一次，秦放走的比上次要遠，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一口氣怎麼也上不上來。

秦放站在那個臨界點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學時學過的圓規，自己現在真是像極了被圈在圓規畫下的圓里，東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遠也走不出那道弧線。

笑完了回頭去看，遠遠的山線那頭，囊謙縣城的建筑廓若若現，不過他知道，圓心不是囊謙。

是司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