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火災的理程序相當復雜，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里竄起來的，他吃不了也得兜著走，不過走運之在于無法勘測起火原因，不是人為縱火也不是電荷超載線路老化，買煙和打火機上樓是一大疑點，但絨爾甲替他撇清了：上樓沒兩分鐘火就起來了，還連竄了好幾間屋子，澆汽油燒也沒這麼快啊。

暫時排除嫌疑，留下個人信息，隨時需要配合接“咨詢”。

問詢程序走完，天已經蒙蒙亮了，大部分客人被轉移到附近的金馬大酒店，秦放趕過來的時候，大家都在一樓的餐廳吃早飯，個個灰頭土臉，睡外頭裹著酒店提供的棉大，人人委頓疲憊，除了……司藤。

餐廳很大，別人都選了角落靠邊的位置坐，只有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軍綠老棉襖，但給人的覺就像穿的那款是lv的，還限量。

好多人盯著看，尤其是餐廳里那些服務員，眼睛里的艷羨都像是能發，秦放經過時聽到們在說：“看的腳多白。”

白有什麼用，心黑啊！

秦放沒什麼胃口，拖了椅子在司藤對面坐下，經過了昨晚再面對司藤，心緒尤其復雜，憎惡與無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一走了之，又覺得極其不值：好死不如賴活著，難道為著一口惡氣，要賠上來之不易的第二次命嗎？

“秦放，你有什麼夢想沒有？”

在跟他說話嗎？

秦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夢想這麼文藝不接柴米油鹽的話題，可不像是晴不定難以捉的妖怪會討論的，難不話中有話，又要借題發揮給他點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麼夢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個目標，有個奔頭。

連小學生寫作文都會寫，我的夢想。

你的夢想是什麼？”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夢想我從來沒有帶安蔓來過囊謙。”

那時候只是轉了個虛榮的念頭，覺得千里踐諾是件很瀟灑浪漫值得吹噓的事，覺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兩件說走就走的事兒，現在知道后悔了，千里迢迢過來磕頭，磕掉的反是自己的腦袋。

“這不算，潑翻的牛，改變不了的事實，這做夢，不夢想。”

是做夢，要是真在做夢就好了，夢醒了還有翻盤的機會。

秦放有些自嘲，問司藤：“夢想是一定要能實現的嗎？”

“要實現，但又不那麼容易。”

秦放苦笑：“那沒有了。”

“沒有了？”

“沒了。”

是明知故問吧，他這樣的境況，還有資格或是閑逸致去談夢想？

秦放忽然來了氣，他往椅背上一倚，對上司藤的目，低了聲音，但說的很不客氣，“我那不夢想，都做夢。

我想能自由自在呼吸，能活著離開你，重新做回人，不用躲躲藏藏像條狗，能嗎？

能嗎？”

說到后來，心緒越來越激，兩只手抻住桌子站起，手背的青筋都了起來，四周約傳來聊天的聲音，有人在打電話，抱怨昨兒那場倒霉的火災，還有人關心自己的票，追問著：大盤飄紅沒有？

漲了嗎？

各種聲音，扭著兒向耳朵里鉆，愈發映襯地他悲慘絕，他也想像他們一樣，能嗎？

司藤拿起邊上的餐巾紙角，拉了拉到肩膀的軍大，又順手撣了撣領子，漫不經心地說了句：“能啊。”

秦放居然沒能第一時間明白“能啊”這兩個字的意思，他就那麼站著，雙手的指尖一直不控地輕，直到酒店的服務員走了過來，他才揣著劇烈的心跳坐了下去。

是自己聽錯了嗎？

說的是，能啊。

前臺的服務員為轉移過來的住客安排房間，領到房卡的客人陸續回房，到秦放這里，服務員一邊遞卡一邊抱歉：“不好意思啊，房間比較張，客人還沒退房，請在餐廳坐著等候，12點之后就可以進房。”

秦放隨手接了卡，拿玻璃杯子住，杯里剩下的水一漾一漾的，映的杯底出的房號扭曲而詭異。

188號。

他耐心候著服務員走遠，聲音抖地問司藤：“我要怎麼做？”

“道士煉丹，妖怪聚氣，志怪小說里喜歡夸大妖怪的能耐，什麼翻江倒海天換日，那都是假的，妖最金貴的，是一口，也是唯一一口，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妖氣。”

“你們的古代小說記載中會有，譬如妖怪人大恩，吐仙丹救人——妖是沒有丹的，那是道士的玩意兒，用來救人的，只是那一口妖氣而已。”

古代小說的記載？

似乎有，《聊齋志異》、《太平廣記》還有《酉雜俎》，從來都是玄乎其玄，大眾知的白素貞飲雄黃酒原形畢嚇死許仙，話本里說去了南極仙翁的仙草救夫——也許最終救了許仙的，是白蛇那一口妖氣？

“你的況，其實從來沒有過，也不應該有。”

秦放的心猛地一提，先前的那句“能啊”不啻佛語綸音，現在的這句例外又讓他剎那間通冰涼，真像極了患了絕癥聆聽醫囑的病人，司藤的每一句話都能讓他頃刻天堂地獄。

司藤子前傾，眼眸輕轉，明明在笑，眼神里偏偏又有乖戾殘忍的亮：“你知道為什麼嗎？”

秦放的口發干：“為什麼？”

“因為我是……”

忽然住口，手帶翻秦放面前的那小半杯水，食指蘸水，在木頭桌面上寫了兩個字。

司藤只會寫繁，不過，這兩個字，簡繁沒有差別。

半妖。

“你見到我是怎麼從墳里爬出來的，有一個人，放干我的，要了我的命，三千年藤封了我七十七年。

事到如今，何敢觍稱妖？

連這個‘半’字，都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所謂發為之余，齒為骨之余，我為宿主骨，你是寄生齒發，我氣雙虧，你又焉得自在？”

即便經過接連幾天電視里通俗白話的轟炸，司藤說話，還是會帶出舊時候娥眉婉轉字正腔圓的調調來，聽的多了，還真會有恍惚的錯覺，覺得下一個轉角，就會進到那個調昏暗脂流香長衫馬褂搭著旗袍洋裝文言小豪挨著洋文鋼筆的大時代。

服務臺在放音樂，音響的聲音忽大忽小，間雜著電流的刺耳長音，秦放從瞬間的恍惚中清醒過來，“半妖”那兩個字本就水漬清淺，這一晃神的功夫，居然已經快干了，像是一個漸消漸不能說的。

“所以，你的夢想是什麼？”

“重新做回妖。”

秦放有一段時間沒再說話，他轉頭看向餐廳的另一側，那里，落地的大玻璃窗正對著馬路。

時間已經不早了，大街上行人漸多，很多車子，咯噔咯噔的三車，轟轟狂飆的托車，行駛平緩的私家車，再遠些是各漢藏招牌，五六橫平豎直，所有這些，構了他生前習以為常死后再難的世俗煙火世界。

是不是，只要能做回妖，他也會有重新做回人的希？

“你要重新做回妖，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幫司藤就是在幫自己，即便要卑躬屈膝聽使喚，只要不是一輩子，只要有出頭之日。

“五件事。”

“哪五件？”

司藤出左手，先把拇指屈向掌心：“第一是，盡可能多的了解你們，七十七年，這個世界了什麼樣子，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要懂什麼規則——若要事，先觀時勢，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又說：“不是所有的電視節目都值得看，不過，還是很有用。”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時候，問怎麼樣可以最快了解現代社會，自己敷衍著讓去看電視，還真以為是打發無聊時間——原來從那個時候起，已經在了解、甄別、嘗試、接，原來從那個時候起，第一步已經開始了。

真是一分一秒都沒有浪費。

“第二呢？”

司藤的食指彎向掌心：“事事親力親為太浪費時間，總有一些事，你需要別人去做。

這個人要絕對可靠，令行止，接我的份，保守我的。”

明白了，秦放問的直接：“我可以嗎？”

“但凡有別的選擇，我都不想用你。”

秦放覺得自己啪地當面挨了個大，左右臉同時火辣辣的，偏還不能說什麼，只得腰桿子直，強行做出一副坦然而鎮定的樣子。

“說白了，我想要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有腦子有能力有主意，心里有主子卻沒有自己，不過這樣的人難找，又要費時調教，我沒那個時間。

隨便去找，那還不如你。”

當然不如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人比他更想助司藤重新為妖。

秦放又問了一遍：“我可以嗎？”

“試試看吧。”

那就是過了，五件事，囊謙數日，居然已其二。

“那第三呢？”

幾乎是同一時間，福瑞帶著瓦房在都老南門車站邊上的一家店里吃豆花火鍋，瓦房埋著頭呼哧呼哧大快朵頤，福瑞沒心思吃，他長脖子朝車站的出口，一輛長途車進來了，又一輛，呼啦啦那麼多人扛著大包小包出站門，就是沒他要等的那個。

嘆了會氣，他手從包里掏出本紙頁發黃的線狀書，翻到這幾天都快被他翻爛了的那一頁，愣愣看上面的幾行字。

“司藤，1910年變于西南，原白藤，俗喚鬼索，有毒，善絞，狠辣，同類相殺，亦名妖殺，風頭一時無兩，逢敵從無敗績，妖門切齒，道門變，幸甚1946年，天師丘山鎮殺司藤于滬，瀝其，燒尸揚灰，永絕此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