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福瑞睡的安詳。

應該可以稱之為“睡”吧，即便永遠不能醒來，這樣呼吸勻停的躺著，總比天人永隔要容易接的多了。

更何況，任何事，只要沒有走到死境，總還有希在的。

秦放陪著福瑞了枝煙，有好多話想說，想想都覺得矯，到末了只說了兩個字。

“走了。”

他沒有再去看易如，人一生會認識好多好多人，不是每一個人都用得著告別的。

天還沒有亮，不過，用不著多久，第一批早起的人就會三三兩兩出現在目下還空的街道上了。

孔菁華住的小區就在眼前。

好像起霧了，好大的霧，飄飄渺渺，裹的街燈都像是罩上了白霜，秦放先還沒有在意，頓了頓，突然間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回頭看向來路。

那里沒有霧，一派黎明前的蘇醒氣象。

或許，整個城市，只有這里，只有他面前有霧。

秦放沒有再往前走，他站在當地，定定地看向面前漫天的霧氣，慢慢的，模模糊糊間，他看見了一個悉的影。

那麼悉，無數次，夢里，又像是從戲臺上款款而來了。

秦放忽然就泄了全的力氣，他一，幾乎是直接癱坐了下去，坐倒了又覺得好笑，果真就哈哈大笑起來，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秦放。”

悉的聲音，就在面前，秦放長吁一口氣，手抹了把臉，笑著站起來。

五年了，恍如隔世。

穿的應該是孔菁華的服，黑呢大，中靴，這服在穿在孔菁華上，可以想見的板正老氣，在上不一樣——有些是襯人，有些是人襯，黑呢大的前斂斜，扣一條圍匝的腰帶，領立起，瀑布一樣的長發順著邊側松松卷卷地垂下去。

司藤穿什麼都好看的。

“秦放，好久不見。”

秦放好多話想說，想問為什麼不等自己手，為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可是話到邊，什麼都說不出來。

五年前的記憶接踵而來，似乎又看見微側了頭，角眉梢帶一譏誚，說他：“你能幫到我什麼？”

司藤是這樣的，永遠有自己的決定，也不真的需要誰。

秦放笑起來，聲音低的自己都有些恍惚。

他說：“好久不見。”

抬頭看向高，隔著那層大霧，模模糊糊間看到孔菁華的那扇窗，慘淡煞白，像懸掛的喪葬風燈。

“你殺了嗎？”

“不然呢？”

秦放難極了，忽然有點說不下去：“司藤，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事……”

司藤打斷他：“秦放，你是個好人，你跟了我那麼久，從來沒有害過誰。

你覺得我殺了孔菁華會愧疚，那你手就不會痛苦了嗎？”

“不如我自己來，我做習慣了的。”

輕輕嘆了口氣：“你一個干凈的人，何必因為我，搞的不干凈呢。”

說完了，向著他出手去，掌心上翻，滿手的污。

孔菁華的嗎？

暗黑的污，將明未明的夜里其實并不能看的很清楚，卻還是灼了人的眼，秦放移開目，頓了頓掏出手絹，輕輕放在掌心，司藤怔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末了還是握住，笑了笑，然后繞過了秦放。

肩而過，并沒有挨到，朝向那一面的肩膀卻驀地冰涼。

面前的霧氣上下飄搖，而后的足音行將消歇，就這樣走了嗎？

秦放渾一震，回了句：“司藤！”

司藤似乎想起了什麼，緩緩轉過來。

“秦放，你以人的，承接了白英的妖力，活的會比普通人久些，能力也會強些，但你終究不是妖，仍然會有大限，不要在不值得的事上浪費時間。”

不值得的事？

說的好像他有很多很值得的事一樣。

“你要去哪兒？”

司藤不回答，只是看著他微笑，秦放也顧不得別的許多，直截了當問：“我可以陪你一起嗎？”

——我可以陪你一起嗎？

那時候，福瑞想點醒他，說他“你可能是喜歡司藤小姐，但是司藤小姐不喜歡你啊”。

五年里，輾轉奔波求索幫助司藤盡快變的辦法，偶爾也想過這件事，真的希冀同樣的回報嗎？

好像也不是，只是想陪在邊罷了，畢竟偌大世界，俱為孤燈懸盞，比起讓他一個人在黑暗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更愿意循著的亮去的，即便不能靠的再近，時常看到也是好的。

“不用了，我不需要了。”

“那你要去哪？

我以后能去看你嗎？”

司藤沒有回答，抬起頭，看向孔菁華亮著燈的窗戶。

有異樣嗎？

秦放也抬頭朝上看，聽到輕聲說了句：“秦放，幫我善后吧。”

秦放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回頭，他就保持著向上看的姿勢，卻把離去的足音聽的清清楚楚。

一、二、三、四、五、六、七……

原來一個人要走，前三步還是清晰的，而后就漸漸消音，到七步之后，那步子就輕的再也聽不見了。

司藤拒絕了他的一切請求，不要他陪伴，也不要他探。

只有唯一的一個要求，善后。

秦放的步子好重，上樓的時候，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西西走路時的樣子，原來心事下來，真的有千斤重的，幾層樓的樓梯，爬了很久。

孔菁華的房門虛掩著，秦放僵在樓梯口，幾乎沒有力氣去推開門，恍惚中，他覺得門里似乎有聲音。

先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凝神再聽，真的是有聲音的，啪嗒啪嗒，像是小皮球在地上輕輕的拍打，然后，啪嗒的拍打聲忽然沒有了，過房門打開的隙，他看到一只小花皮球，骨碌碌向著門口滾了過來。

再然后，是踢跶踢跶追逐也似的腳步聲，接著，他看到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搖搖晃晃地捉到了皮球，抱起起時，突然過門看到了秦放，欣喜般說了一句話，確切地說，不是一句話，只是一個字。

“噫。”

那是西竹。

秦放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西竹吃力的把防盜門拉開，兩只手臂朝他過來。

這是要抱吧，秦放下意識就屈把抱起來，西竹小小的子暖暖的，哪一刻，都沒有覺得如此珍貴過。

這是怎麼回事？

秦放的腦子里哄哄的，他抱著西竹走進屋里。

客廳沒有人，沙發邊的坐毯上，擺了林林總總好多玩，看來，那個啪嗒啪嗒的小花皮球，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廚房里傳來水聲，嘩嘩，嘩嘩嘩。

秦放抱著西竹走過去，廚房的玻璃門關著，能約看到里頭那個在水池邊忙著什麼的影，秦放猶豫了一下，還是手握住把手，輕輕往邊上一擰。

門開了，一個佝僂著子滿頭白發的老太太站在水槽前沖洗著一把刀，水流并不大，但總沖在刀面上發出響聲。

聽到門口的靜，老太太緩緩轉頭。

那是一夜之間，老態橫生的孔菁華。

西竹似乎很開心，里也不知道是在叨叨啥，兩手在秦放肩膀上切啊切啊，見秦放看，烏溜溜的眼睛登時瞪的滾圓，俄傾又咧笑起來，啪嗒就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秦放摟住西竹，轉頭看孔菁華，問：“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孔菁華手里的刀咣當一聲落在水槽里，哆嗦著手出去，把水籠頭擰關。

這個晚上的事，現在想起來，還像是一場夢。

那個時候，西西忽然半夜歸來，喜的跟什麼似的，慌慌抱起，問：“秦放送你回來的嗎？

他人呢？”

半晌不見回答，孔菁華奇怪地看西竹，目相時，心里忽然激泠泠打了個寒戰。

那不像是小孩子的目，也不像是小妖怪的目。

西竹說：“孔菁華，我們來談一筆易吧。”

“你快要死了，妖元就像人的魂魄，死了之后撐不了很久，被風一吹就散了，散了之后，也沒有用了。”

“可是，如果你活著的時候，把妖元讓出來，那就是件金貴的東西，可以拿來做很好的易。”

這是西西嗎？

孔菁華的手臂一僵，西竹就從上下來了，不過似乎早有準備，穩穩妥妥地落地，然后舒服地坐到了沙發上。

孔菁華退后幾步看，以往西竹的確是人小鬼大，但是說話做事時，至還是小孩子的語氣神氣，但是今晚不是了。

心底忽然起了恐慌，覺得是有什麼可怕的妖怪，控制了西竹了，是的，一定是這樣，畢竟，西竹是個小妖怪啊。

壯著膽子呵斥：“你是誰？

西西呢？

你對做了什麼？”

西竹笑起來：“你做了很多年的妖怪，卻愚魯膽小，連一個怯懦的人都不如，真是像個竹子一樣，腹里中空，不知變通。

當初自己的朋友們被殺戮的時候，你在哪呢？”

“他們照顧你，讓你躲過了死劫，不是讓你平平安安的躲著過活的。

梅妖當時，可是有代的。”

是，梅妖有代的，雖然那代聽起來，更像是給臺階下：“萬一司藤厲害，得有人知道我們是怎麼死的，那些后事，也總得有人安排。

再說了，萬一你窺到什麼法門，說不定是以后制的關鍵。

又說不定，我們都落了敗，要靠你出來扭轉大局。”

西竹盯著看：“這麼多年，就不要做點什麼嗎，就不想報仇嗎？”

孔菁華嚨發干：“我當然想，但是司藤……已經死了，丘山鎮殺了了。”

西竹意味深長地看：“這你都信？

丘山的丑事你是聽說過的，他監守自盜養妖縱妖，他的話，可不能盡信啊。”

孔菁華慌的厲害，覺得說的不無道理，不錯，丘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聚殲群妖時固然是司藤為刀，但丘山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謀啊，聽說他從此后為道門所不容，其實起過要找丘山報仇的念頭，但是丘山終老青城山——青城武當龍虎齊云，那是遠遠見都要退后繞道的地方。

西竹說的沒錯，是連一個怯懦的人都不如。

“怎麼樣，孔菁華，一筆合算的易，給我你的妖元，我還你一個西西，還讓你……”

突然低聲音，臉上出諱莫如深的微笑：“還讓你找司藤報仇。”

司藤？

孔菁華驚的一跳，說話都說不囫圇了：“司……司藤？”

“是啊，司藤被我控制了，但是制服也讓我了重傷，妖力不繼，需要拿別人的。”

說著說著，又懶洋洋倚回沙發靠背，“你還信不過我嗎？

取人妖元，只有司藤會的。

要不是在我手里，我上哪會這種法子啊。”

“不過，也不知道靈不靈……”

重新看向孔菁華，聲音里濃重的蠱之意：“我不你，你自己掂量，好好考慮考慮。”

說著理了理服，作勢要走，孔菁華忽然住：“司……司藤真的在你手里？”

啪嗒，啪嗒。

西竹把小皮球拍的起起落落的，孔菁華呆呆盯著皮球落地時那一點，說：“然后我就同意了。”

秦放問：“你從來就沒想到過可能就是司藤？”

孔菁華茫然，然后搖頭。

像是視覺的盲點，思維的盲區，那個西竹，提了好幾次“司藤司藤”，但居然從未有一一毫要將兩者聯系起來的念頭。

“那你也不怕騙你？

不擔心拿走了你的妖元之后不兌現承諾？”

孔菁華繼續茫然搖頭。

只知道，經歷了妖元離的巨大痛苦之后，掙扎著大汗淋漓地抬頭，第一眼看見的，是自己濡的的垂下的紛白發，第二眼看見的……

是那張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臉。

司藤說：“我這個人，說話算話的，我讓你找司藤報仇，你看，現在，司藤就在這了。”

說完，遞了把刀給。

孔菁華不敢接，瑟著往沙發里鉆，腦子里無法控制地重復著一個畫面。

一聲悶響，梅妖塌塌的子自高墜地，而司藤卻轉過臉來，出一手指，漫不經心地抹掉角殘留的漬。

司藤嘆氣：“你這樣的，有什麼用。”

把刀把塞進孔菁華手里，握著的手，往自己口了一刀，毫也不見痛楚，說：“看，我們兩清了。”

又說：“接下來的話，你認真聽好，我要你帶給秦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