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第八百四十二章 風滿樓

西北安中軍大帳,平素這種文武聚集的場麵都是嘈雜一片,但今天李耘走進來時,便見文武分列兩邊,帳篷裡死寂。眾人彷彿商量好了一般,齊刷刷轉頭看著李耘。

耘按劍大步走上正北麵簡陋的板凳和桌案,端正地坐下,揚了一下手裡的紙道:“樞院令,為防遼軍在東麵之舉,暫緩西北戰事,河西軍團即刻回京,再作籌謀。爾等有何要說?”

帳篷裡數十人雀無聲。

耘又問魏仁浦:“魏副使?”

魏仁浦不抱拳道:“李公乃主帥,您覺得應該怎樣辦?”

耘當即把紙拍在桌案上:“拿下去給大夥兒瞧瞧。本帥之意,遵樞院凋令,即日準備行軍。”

他說罷起大步離開了大帳。

及至李耘起居的帳篷,剛剛進去,便見幕僚仲離追了上來。李耘轉頭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示意。

仲離一進帳篷馬上放下皮簾子,上前急道:“李公為何如此輕易就決定大事?”

耘道:“仲先生是指班師回朝?”

“正是。”仲離使勁點頭,神又急又焦慮的模樣。

著下的大鬍子,不道:“樞院掌全**令,一直是傳的皇帝意思,既然如此,軍令擺在麵前,有什麼好猶豫?”

仲離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瞪大眼睛靠近兩步,小聲道:“大許什麼氣象,能拿唐末後那些朝代相提並論?就算遼軍在東北煽|風點|火,至於讓已經出征兩千裡外的西北軍半道前功儘棄?”

耘已經知道仲離想說甚,但他冇有吭聲。

仲離迫不及待道:“朝中必有劇變!”

耘並不驚訝,也不反駁,隻道:“皇恩浩,李家深今上恩惠,方有尊貴門楣;家勵圖治,大許國威日隆、民生好轉。本公為知遇之恩,為天下黎民,忠心日月可鑒。”

仲離道:“老朽知李公之忠心義膽,當年老朽以老邁之投效,也是看中李公之大義。可是,人在世上,恐怕有時不由己!老朽李公之恩,自然隻為李公計謀。”

耘沉道:“家心如明鏡,必知吾心。”

仲離搖頭道:“事到如今,李公是什麼心並不重要,您錯就錯在是朝廷最高位的軍大將!當年張永德可有二心?”

本不比仲離見識短,不過上依舊道:“嗬!本公回京便出一切兵權,和張永德一樣個清閒富貴,有何不好?”

仲離道:“可是張永德冇有外孫是皇子。”

耘頓時無言辯駁。

皇子郭璋,雖不是嫡子,但比嫡子還年長。於於理、於公於私,李耘當然應該幫助郭璋上位,隻要郭璋坐上去了,李耘是怎樣的存在?最誅心的地方是,冇有人相信李耘會放棄為外孫、為自己寵兒的兒子謀劃爭取機會!

至於中間有什麼波浪起伏,隻要李耘冇死,以他的地位、名聲、威、能力,他就遲早有機會!

耘不道:“話不能說,家正當壯年,必龍安康,現在就算如仲先生所說,東京可能有變故,究竟是什麼變故還不清楚……”

仲離低聲道:“勢所迫,老朽有一句話:退一步碎骨,進一步尚有柳暗花明之機。李公赤子忠心對人,彆人可是會在您心坎捅一刀,不知是何滋味……”

“住口!”李耘瞪著眼睛,突然十分惱怒。他平常和文都能相好,脾氣算好的,很生氣,這時一張臉卻也被怒氣激得更紅,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仲先生先下去罷,本公想靜一靜。”

仲離聽罷,抱拳作揖出去了。

耘獨自坐在帳篷中,外麵的馬蹄聲和號角聲如此悉。他彷彿看到了與那個年輕人遙指江山,策馬奔騰的激往事,彷彿聽見了那人低沉又充滿熱的抱負傾訴。嶽胥、君臣……生死與共的兄弟!金戈鐵馬、萬馬馳騁、盛世文章、錦繡山河,一個正在超越漢唐的輝煌王朝正在崛起!無限的榮耀與芒,萬世的敬仰,青史不吝筆墨的讚譽詞字,人熱沸騰……

耘的眼睛紅了,渾濁的淚水從糙的大眼滾出來,沿著皮糙厚的紅臉、濃黑的大鬍子流淌。李手無助口鼻,抑的聲音如同傷的野在悲鳴。

……仲離住的帳篷離李耘不遠,他走回去一離開人們的視線,臉上頓時出狂喜的表!他張開牙齒掉了大半的,做出哈哈大笑的表,卻生生忍著冇有出聲。

片刻後,仲離忽然又落下淚來。他便這樣時哭時笑,獨自折騰許久,總算消停下來。

他便背對著帳門口,盤坐在草團上發怔。

約之中,他彷彿看到了材婀娜的仙,那個貌的李家同族嫂嫂,的笑容、如鈴笑聲如在眼前,善良又溫暖……

夢,遙遠而恍惚,時間太久了,仲離幾乎都快忘掉了。但有一種東西冇法忘,那便是活人、濃於水的親人!

甚至是親生兒子,在這世上唯一的後人……

或許,“河東小白龍”李筠從來不知道邊喜歡《易經》、喜歡占卜的老人是誰。但這重要麼?看著李筠已長一條生龍活虎的好漢,看著他為一方大將,就算冇有名分,仲離也打心眼裡欣

仲離年輕時候一直冇能得到子嗣,那時候還不是太在意,人年紀越大,越看重一些東西。李筠,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親人,就是他這個快要土的老頭一生的希,靈魂的寄托。

但是,他唯一的親人,死了……

仲離飽讀經書,通常時候明辨是非,他也覺得李筠有咎由自取的錯;可是什麼道理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當事關自己親人時,是非黑白誰能明辨!當年在河東,仲離便是反對李筠起兵最堅定的幕僚,又有什麼用?幕僚畢竟隻是幕僚。

仲離老邁虛弱了,餘生不多,一切已浮雲,唯一讓他冇有等死的理由,就是心中的仇恨!姓郭的說到底也就是個草民,生逢世抓住機遇罷了,他卻害死了李筠,更甚者屠|殺了李筠的子孫、全族!

從婦人、青壯到孩,幾歲的小孩都不放過,老人無助地等著子孫後代被像畜生一樣清|算,他多個夜晚,渾都在哆嗦。

滿,命債的人,仲離發誓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可是姓郭的很有些本事,後來居然登基稱帝,文治武功……仲離這樣一個半截土的老人,一無所有,實力懸殊太大,或許複仇不過隻是白日夢罷?

仲離想不到任何辦法,就算堅持不放棄所做的一切,他常常也覺得是徒勞。比如引耘的同族兄弟李良士吃喝嫖|賭,又借錢給他,藉機結、拉攏、要挾,以便指使李良士為自己辦事。當初李良士舉薦了仲離,再演一場鬨市求大的好戲、拿火候,這才讓開國公李耘相信仲離是一個難求的良才。

仲離不知道做這些是不是真有用,但他認定在李邊纔是機會。李耘是怎樣的人不重要,關鍵是他的位置!

老人的機會很小很小,所以每一步都要儘最大的努力。包括在市井中一唱一和的對答,大義、忠誠這些話題,仲離一步步得到了李耘的信任,現在幾乎功地讓李耘把自己當作心腹了。

饒是如此,仲離的機會也不大……歲數纔是最大的弱點,他的頭髮鬍鬚已白了大半,隨時可能撒手而去;彆說自己,就是李耘也不一定耗得過姓郭的!

所以很多時候,仲離本對事兒完全不抱希,隻是無法停止,一步步走下來。絕而無奈。

就在這時,希燃起!今天的調令,讓仲離確認必定有事,機遇來了!

這就是仲離“徒勞”地做一切的理由,這就是他要等的時機;如果冇有這樣的時機,他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毫無意思。經年累月的佈局和準備,就彷彿一盤死寂又沉悶的棋,又好似一堆無趣的煙花筒,放在那裡黯淡無,但隻要一顆火星,一切都活了,漫天綻放,十分彩!

老天有眼,因果有報啊……

仲離深吸了一口氣,著白花的鬍子,漸漸平息中的奔湧。眼前如夢似幻的妙往事、同側心扉的恩怨仇恨,霧一樣消散得一乾二淨,低矮簡陋的行軍帳篷、黯淡狹窄的景象重新回到了麵前。仲離把那口氣緩緩籲了出來,心冷如冰,平靜似水,唯有謀略在,如同春天草木開花、秋天果實長,一切都是必然的,他信心十足!

仲離喃喃道:“一上高樓萬裡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

他眼睛一亮,老邁充滿皺紋的中吐出一句:“山雨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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