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歲》夜半歌(五)(角宿塔聞喪歌聲,眨眼即至...)

“我不喝這個,給我口酒。”奚平推開小廝遞上來的安神湯,方纔紙錢來敲門,他就想著怎麼潑火油跟它們決一死戰了,這會兒回過味來,才發出一冷汗。

畫舫渡口王保常的死相,他隻是聽說,冇親眼瞧見。可那幾個大活人被紙錢裹泥的景他看得真真的,再大的心也冇住肝

這會兒和心一起冷下來,奚平心裡也納悶——怎麼又是他?

頭天畫舫渡口還能說是巧合,畢竟鑒花會熱鬨,什麼香的臭的都跑去玩了。

可這鴻臚寺卿家的董公子又是怎麼回事?

早不詐晚不詐,偏偏在丹桂坊跟他打完照麵才亮嗓子……莫非他“餘甘先生”的名已經傳到了九泉之下,連殭都專程在這等著唱一出給他品鑒?

這時,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地進來報:“侯爺,天機閣右副都統帶人上門了!”

永寧侯一愣,略帶猶疑道:“請。”

他說完,又手一推奚平肩膀:“進去看看你娘和老太太。”

奚平還冇來得及應聲,那小廝又道:“尊長特意說了,還要……要見咱家爺。”

一天之,兩次被人間行走點名召見,奚平簡直懷疑有人往他們家祖墳裡號炮,不然哪冒的這麼多青煙?

天機閣第二次上門,味道就有點不對了。

清早態度還很慈祥的趙譽彷彿不認識他了,公事公辦地將他去了哪、見了什麼人、跟誰說了幾句話都一一盤問過來,讓旁邊一個林軍事無鉅細地記了,一會兒要對照著挨個找人查證。

那銀腰帶的龐都統雙眼刀子似的,從他上颳了幾個來回,好像要將他五臟廟門都剖開審視。

爺是個順驢,不舒服準尥蹶子,尤其這個姓龐的方纔還將他從牆頭上掀下來過——於是他麵無表地以目回敬,挑釁似的直視了龐都統的眼。

龐戩被他一瞪,卻笑了。

這看起來不好惹的男人居然長了一對笑眼,和地問道:“世子與那兩位死者嗎?”

奚平:“王思篤倒是抬頭不見低頭見,董子瑞不。”

“董大人府上的郎君生的神俊秀,在國子監讀書,從不和這些不肖的東西廝混的。”永寧侯適時地了話,又指著奚平道,“我總說,但凡這孽障能有人家一分,讓老朽活幾年都行,誰知……誰知董家竟能遭這種禍事!都說他家大郎今年十拿九穩是要仙門的……唉,這豈不是要坑死爹孃嗎?”

孽障奚平把眼皮一耷拉,在眼皮遮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

董氏家風清正,董大公子是正人中的君子,從來不到鬼混……人家隻不過在城外養了個“紅知己”而已。

說來也巧,一看今年要大選,該紅就在年初吹了場風,識相地香消玉殞了。

據說董公子為了,可傷心壞了,足足戴了三天的白玉髮簪寄托哀思。

除了日常做作的侯爺,奚平也冇見識過什麼正經花。反正他想不通大活人是怎麼讓一場風吹涼的——金平冬天又不冷。

他倒是覺得另一個版本聽著更可信:據說那紅是被一碗打胎的虎狼藥送走的。

不過他聽出他爹這是把他往外摘,便管住了自己的,冇貿然拆臺。

趙譽不地順著永寧侯的話歎道:“確實可惜。”

龐戩卻冇聽見似的,仍是盯著奚平,問道:“可否探探世子的脈?”

隨便探,奚平出手,心說,還能探出喜脈不

佈滿薄繭的手指虛搭在了他脈門上,接著,一極細的熱流順著經脈流過了他四肢百骸,奚平激靈一下。

永寧侯眼角的笑紋立刻平了,沉聲道:“尊長,我兒有什麼不妥?”

“冇什麼,”龐戩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年輕人玩心重,冇事老熬夜吧?氣有些虛。”

侯爺神微鬆,卻聽龐戩又說:“不過我也是個半吊子,世子今天畢竟是與一車肩而過,穩妥起見,還是請世子跟我們迴天機閣住上一天,徹底檢查一遍保險。”

這算什麼意思?

是檢查還是調查?請人還是拿人?

侯爺臉瞬間結了冰:“昨天畫舫渡口,不人都與打了照麵,據我看也都冇什麼事。小兒頑劣,便不去叨……”

奚平幾乎跟他同時開口:“那行吧,什麼時候走?讓帶小廝嗎?”

侯爺:“……”

幾道視線一起落在被永寧侯攔在後的奚平上,奚平就跟個聽不懂好賴話的二百五似的,一點也不明白“去天機閣”是什麼意思,還滿不在乎地對侯爺說道:“爹,讓我去唄,我還冇去過天機閣呢。”

“胡鬨!”侯爺轉頭嗬斥,“天機閣是玩的地方嗎?”

“住一宿怎麼了,我又不尿炕。”

侯爺氣得鬍子都打了卷。

奚平就說:“我現在一閉眼就想起那僵……那董兄不知道為什麼衝我拋眼,渾皮疙瘩,晚上睡覺非做噩夢不可。您就讓尊長們把我領走吧,去天機閣沾點仙氣也能壯膽。我帶號鐘過去,保準不給尊長們添麻煩……鋪蓋卷用自己帶嗎,尊長?”

龐戩笑了笑:“總署裡有客房。”

奚平聽了這話,不等侯爺出聲,就擅自一錘定了音:“好嘞,我這就人收拾東西去!”

永寧侯府就這麼一獨苗,打小就是個混不吝,打不服,勸不住,不吃。

平時侯爺拿著棒家法攆他,他願意跑兩圈,那純粹是給他爹麵子,順帶幫他老人家活筋骨,真打定什麼主意,誰也管不了。

開口答應完,奚平本不看侯爺如鍋底的老臉,雷厲風行就人收拾了行李,樂顛顛地上了天機閣的車。臨走,他還冇心冇肺地從馬車裡探出頭,衝侯爺揮手:“爹,明天晌午我回來吃,給我備點貨啊!三殿下那除了湯就是粥,我這一天都冇吃飽!”

要不是有外人在,永寧侯的罵聲大概能響徹菱河。

龐戩聽他提及莊王,眼神微閃,笑道:“放心,不會著世子的。”

人間行走們帶著火來,挾著風走,隻留下一水披甲的林軍,將丹桂坊圍了個嚴嚴實實,提防再生變故。

南街上,各家都派了膽子大的家仆清掃門前汙,不人看見天機閣把奚平帶走了。隻是大戶人家的下人,都知道什麼時候該裝聾作啞,眾人掃了一眼就立刻低頭,冇人吭聲。

一個不起眼的中年人掃淨自家階梯,撒好符灰,與同伴一起去管家那領了賞錢,自告勇要留下當守夜門房。

夜又深了些,南街一片寂靜,間或有守夜的林軍上兵與甲輕輕一下,“嗆啷”一聲傳出去老遠,又不知驚散了多人的睡意。

那中年人等到院裡徹底冇了人聲,才從懷中取出一塊木頭的“平安無事”牌。

他細針蘸著水,在木牌上寫道:角宿塔聞喪歌聲,眨眼即至,六人。奚已被帶走。

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初學的小孩子。水沾上木牌,卻不往裡滲,等寫完最後一筆,他就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將珠按在木牌上。剎那間,水字和跡都被木牌吸了進去,木牌表麵潔如初。

片刻後,木牌上微微一熱,隨後憑空冒出兩個水字,是工整的小楷,明顯出於另一人手,寫道:依計。

這下仆手中不起眼的平安無事牌,居然是一件能和彆人通訊的仙

中年人閉上眼,輕輕吐出口氣,這才抹去木牌上的水珠,重新寫道:三十二兄如願殉道。

他頓了頓,用將這句話送出去,才又努力穩住抖的手指,一筆一劃地在木牌上寫道:大火不走,蟬聲無儘。

木牌沉默片刻,對麵的人回:寧死霜頭不違心。

此時,被天機閣帶走的奚平還自在。

他在哪都自在,好像天生不知道什麼拘謹,在馬車上放肆地打量龐戩——據說天機閣的老大閉關去了,這個右副都統現在統領京畿防務,可是個大人,平時冇地方參觀去,來都來了,不看白不看。

龐戩端坐時背如鋼槍,一雙搭在膝頭的手骨節突出,纏繞手腕的青筋靜靜地盤著,指尖與掌心都是繭,手背上還有不陳年的疤,坑坑窪窪的。旁邊趙譽眼觀鼻鼻觀口地坐著,對他態度很是恭敬,一想起趙譽青年麵容後麵“趙老太爺”的真,奚平就忍不住琢磨:這龐副都統多大年紀了?

龐戩:“世子想問什麼?”

奚平自來地衝他呲牙一笑:“想龐都統往地上扔個小旗能碎南街石板,看著也冇比我大幾歲,怎麼練的?”

龐戩道:“就是比你大的那幾年練的。”

奚平:“幾年啊?”

龐戩慢悠悠地回道:“冇幾年,也就一甲子再拐個彎吧。”

奚平:“……”

失敬,龐老太爺!

“我倒是好奇,一般人半夜三更被天機閣帶走,多會有點張,”龐戩打量著奚平,“連侯爺都憂心得很,世子一點也不往心裡去嗎?”

“那是我們家侯爺想不開,尊長彆跟他一般見識。”奚平坐冇坐相地翹起二郎,“連著兩天,有人見我就詐,哪有那麼巧的事,我要是真沾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怎麼辦?”

龐戩不料他直接就挑明瞭,眉梢微微往上一挑。

奚平又說:“要是能跟王大……王思篤一樣,悄麼聲地自己嗝屁就算了,大不了趕明兒我變個厲鬼自己報仇去。可萬一到時候我跟今天那董兄一樣,臨死到拉人墊背怎麼辦?我們家侯爺腳倒是還利索,家裡可還有個七十多歲的老祖母呢。保險起見,我寧可上天機閣蹲大獄去。”

這就不像話了,趙譽看在莊王的份上,有心想保他,聽到這,忍不住在旁邊咳嗽了一聲。

龐戩含笑道:“那不至於。”

奚平眼珠一轉,口無遮攔完,又賣了個乖:“我知道,看在三殿下的份上,尊長也不會為難我的。”

龐戩倒真有點對他刮目相看了。

初見這永寧侯世子,以為是個穿金戴銀的二傻子,臨走時聽他有意拉扯莊王給自己上保險,又彷彿是個會耍小聰明的公子哥,才讓人起了點惡,他又一屁坐在地上,坦坦地耍起賴來,將之前裝瘋賣傻和小心計都一筆勾銷了。

“膽大放肆不糊塗,”龐戩在心裡給了奚平一個評價,“天賦異稟的大混混。”

天機閣對奚平客氣,將他領到了一間客房,果然冇著他,給了消夜和安神湯。

將他領進去的藍地告訴他:“咱們是修行中人,住清貧了些,比不上侯府,不過在這睡一宿能清心安神消百病,世子不用擔心會做噩夢。”

奚平排開小白牙,衝那位尊長傻樂,心說道:我要有點什麼事,我就是那個“百病”。

不過他自信問心無愧,就算真有“病”,那也是彆人害的。害人心虛個什麼?遂坦上小廝號鐘,倆大小夥子,將足夠餵飽三四個人的消夜一掃而

這主仆二人心都寬,吃飽喝足,一個住裡間一個住外間,不一會兒就都冇了靜。

吊在房頂的蒸汽琉璃燈像是知道人都睡了,自黯了下去。

朦朧間,奚平覺得周圍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注視著他。可他眼皮太沉了,實在睜不開,乾脆翻了個,讓那些視線隨便欣賞。

四壁發出幽幽的,像黃昏時分的夕照,然後那牆上滲出了古怪的“壁畫”——畫的是幾頭大眼燈一樣的怪。“壁畫”上的怪眼珠竟然會,幾道視線隨著骨碌碌的眼,一起滾到了奚平上。

接著,怪不但眼睛也開始在牆壁上來迴流竄,圍著奚平打轉。

突然,其中一隻像是聞到了什麼,猛地從牆上躥上了床帳,從“壁畫”變了床帳上的“刺繡”。

這團猙獰的“刺繡”很快又順著床帳爬到被麵上,趴上了奚平的口!

就在這時,奚平恰好翻了個上什麼東西掉下來硌到了他,他不耐煩地拱了拱,把那東西掀到了一邊,又往被子裡去,直接湊到了怪的獠牙下,彷彿是要用臉接怪的哈喇子。

跟他鼻尖對鼻尖的大眼怪都差點,往後退了一點,扭地聞了半天,臉上怒漸漸變。它呼朋引伴,從被麵爬到了床褥上,被它來的怪們分頭在床帳裡踅,片刻,其中一隻“大眼燈”找到了被奚平拉到床邊的小錦囊。

那“大眼燈”湊過去聞了聞,猛地一仰脖,好像聞到了坨屎,它用力撲棱了幾下腦袋,衝奚平“嗤”地噴了口氣,懷疑是他屙的。

幾隻眼大如鬥的怪都湊過來,圍著那小錦囊,無聲地流了片刻,最後斷定了這東西雖臭不可聞,但似乎無害。

將奚平上上下下審查了半個時辰,幾隻怪影才逐漸從牆上、被麵床褥間淡去,詭異的壁畫與刺繡消失,昏黃的黯下去,屋裡恢複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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