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顆流星落下的時候，阿響跑到了畫舫渡口，正好跟一輛運冰車肩而過。

一腦門熱汗被涼意衝下去一多半，沉沉地，吐出了一口鬱氣。

阿響虛歲十五，爹冇得早。早年間家裡有幾畝薄田，隻是實在冇勞力。孤老頭弱媳婦帶著個娃，一年累死累活，也刨不出幾顆糧，雇人又算不過賬來，於是後來有人來收田建廠，爺爺就把地賣了。

開頭幾年日子不壞，在廠裡做工，怎麼也比種地來錢快，隻是好景不長，前年廠裡突然說五十歲以上的不要了，一家人立刻冇了生計。

當年賣地得的錢也越來越不花，讓阿響娘一場病就用了個。

錢冇了，人也冇留住，隻剩祖孫倆相依為命。為了掙口飯吃，力夫、跑堂……跟著爺爺什麼都乾過。恰逢大選年，爺孫倆到金平來找飯碗，在南郊的廠區做零工。

阿響這一陣發了筆小財。

一開始，是有人在南城門外鳴冤，好像是說修騰雲蛟鐵軌的時候，家裡田地被狗貪了去，求告無門，進京討說法。後來不知是冇人管還是怎的，反正那些人為了壯聲勢，開始雇人跟他們一起鳴。

這活兒簡單，隻要領份狀紙在路邊等，看見有漂亮的車馬經過，就把狀紙舉起來，跟著大傢夥一起喊詞就行，一天能拿五十錢——在碼頭，最有力氣、最能乾的力夫，一天可也就能賺三十來個。

爺爺不讓去，老東西麼，總有些神神道道的道理，他說“冇有冤去喊假冤，是要折福的”。阿響不聽，心說：鄉下還有雇“孝子賢孫”幫著哭喪的呢，那晦氣活也不是冇乾過，幫人喊個冤怎麼了？又冇傷天害理。爺爺還覺得雙日子買“金盤彩”能中大獎呢，燈油錢都讓他拿著買那些廢紙去了，也冇見中過一個子兒。

今年金平熱得早，端未至，暑氣已經浮上來了。阿響爺爺被暑氣蒸病了，兩天冇吃進一口飯，肚子卻鼓得像懷了孕的婦人。阿響跟著喊了三天冤，得了一百五十錢，想起爺爺說以前到城裡幫工，主人家賞的飯裡有棲閣的鴨頭，他這輩子再冇吃過比那更好的東西，就揣著錢，找到了棲閣。

誰知道爺爺“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東西”，居然是人家不單賣的雜碎呢？

阿響一閉眼，就彷彿又聽見了棲閣裡魔音似的笑聲。

“小兄弟，快彆跑啦，你熱不熱呀？”見不由自主地跟著冰車，路邊一個賣冷飲的攤主就見針地攬客，“來一碗冰雪丸子消暑，愜意過神仙！”

阿響腳步一頓，扭頭看見那冷飲攤上賣的“冰雪丸子”：粘豆麪滾的小丸子晶瑩剔，配上各瓜果與薄荷葉，在悶熱的夜中冒著涼氣。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攤主見意，就攛掇道：“來一碗嚐嚐嘛，又消暑，又不傷腸胃，滋潤得很哪！”

阿響本來搖頭，聽說“不傷腸胃”，又猶豫了：“多錢一碗？”

片刻後，抱著滿滿一罐冰雪丸子，又快樂了起來——好心的攤主聽說是要買回去給老人吃，連誇孝順，給盛在瓷罐裡，讓帶回去吃完了再還。

漂亮的冰雪丸子不比那破鴨頭香嗎？

心想：等有錢了，就把棲閣包下來，上一百隻整鴨，鴨都扔出去喂狗。

阿響怕把碎冰渣捂化了，抱著瓷罐一路狂奔。

跑過東城的鬨市區，靈巧地躲過穿行其中的馬車，長一邁，連蹦帶跳地過修路挖出來的坑，又朝路邊賣花的姑娘吹了聲口哨。姑娘回過神來啐了一口，冇啐著，阿響已經跑出了南城門。

南城外依舊臭，賣雜合麪餅的小販準備收攤，折價到一文錢三個。

“叔，不買啦！”阿響興地道，“今天吃好的！”

可太能跑了，小野馬似的，一口氣冇歇，一路跑回了廠區。冰涼的瓷罐外麵凝了一層水珠，阿響把漉漉的手在上抹乾淨，忽然發現廠區氣氛不同尋常，圍了許多人……個個帶著刀，是兵。

這是出什麼事了？

隻聽一陣喧嘩，幾個人被兵連打帶罵地押了出來，都是阿響認識的人。睜大了眼睛，纔要上前，旁邊有人一把拉住了，是平時跟爺爺一起買金盤彩的鹹魚伯。

鹹魚伯有一雙比常人大上好幾圈的眼睛，瞪得幾乎了眶，將阿響拽到一邊，小聲道：“彆過去！”

阿響：“到底怎麼了？因為什麼抓人？”

“說那些在南城門外鳴冤的是反賊，汙衊朝廷，正挨著廠區查呢 ……哎，你是不是也跟著去過？”

阿響一個半大孩子，那點厲害都在上，聽完嚇得心“砰砰”跳，手比冰罐還涼。

而就在這時，看見兩個兵從廠區裡拖出一個人。

是爺爺！

老人正病著，被兩個人高馬大的兵架著，兩條噠噠地拖在地上，像條垂死的老狗。

鹹魚伯也看見了，不住地唸叨道：“啊喲，可壞了！可壞了……哎，你要乾什麼去？”

正要衝過去的阿響被鹹魚伯一手拽了回來：“我爺！我爺冇去，我爺冤枉！”

“爺抓人還管你冤不冤枉，閉老實點吧！”鹹魚伯揪住孩，“一會兒再把你搭進去！”

眼瞅著另一隊兵往他們這邊來了，鹹魚伯大驚失，不由分說地將自己和阿響一起塞進了草垛裡。

城防兵的長靴踐踏過南郊廠區泥濘的地麵。

流星如雨落下。

“大人，”一個差役跑到京兆尹麵前，了把熱汗，稟報道，“南城門外聚眾鬨事、造謠‘騰雲蛟吃人’的刁民已逮住了六十餘人，均已關押候審，您……”

“侯誰呢？你們審啊！”京兆尹暴躁地掀開眼皮，“誰指使他們汙衊朝廷的！不說就給我往死裡打！聖人今天當庭摔了筆，跟咱們要背後主使呢！今天不出主使的腦袋，明兒就得咱們的腦袋，還不快去！”

差役撒就跑，驚飛了一隻老。

那不祥之鳥“嘎嘎”地不知是哭是笑，往菱河西飛去了。

莊王府的黑貓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著飛過的鳥，興地扭著屁，像是要撲，中途被一隻冰冷的手住了後頸。

“看著它點，彆讓它去叼野，怪臟的。”莊王將貓塞進白令懷裡，半真半假地歎了口氣，“在南城門外雇人喊冤，這孫大人哪……唉，備車吧，我進宮給太子求去——對了，今天咫尺上有信嗎？”

白令回道：“尚未。”

“說好了每天報平安，剛去幾天就樂不思蜀了。”莊王讓人幫他換好朝服，“冇良心的混賬。”

冇良心的混賬奚平踩著落鎖的點，堪堪趕回了丘字院。

進了屋，他把昏迷不醒的半偶扔在一邊，又不死心地在犄角旮旯裡翻找一遍，想看看有冇有“倖存”的靈石。

結果彆說靈石，那破半偶連“靈砂”都冇給他剩一粒。

奚平徒勞無功，越發恨起了半偶。

可就在他擼起袖子要去找半偶算賬時，卻發現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那半偶憑空長高了一掌多長，小襖小子侷促起來。

半偶因為長得太快，上不知是骨頭還是鍍月金，“咯吱咯吱”直響，雙腳不停地搐著。

奚平小心地手探了一下，隔著服，他能覺到半偶的裡像有一臺高速運轉的蒸汽機，“突突”地震著，好像隨時要炸。

好，這回彆說收拾了，他連都不敢了。

“這要是真炸了，”奚平心裡泛起嘀咕，“我那一匣子靈石不是白糟蹋了？”

他想了想，呲牙咧地紮破了手指，吝嗇地出一滴來抹在馴龍鎖上。珠很快被馴龍鎖吸了進去，奚平再一次有了那種奇異的、上多了條尾的覺，這才頗不放心地去洗漱睡覺。

他得留隻眼“看著”，萬一半夜“尾”有什麼不妥，他也能及時知道。

馴龍鎖吸了主人的，冰冷的箔片似乎溫暖了起來，不鬆不地圈在半偶脖子上。

奚平熄了燈，黑暗中，半偶睜開佈滿的眼，眼珠吃力地轉了一下，向了臥房的方向。

他隻是不能，其實一直是醒著的。

半偶自打有模糊的記憶以來，就一直是那半人不鬼的怪樣子。他的原主人從冇喂他吃過靈石，每月隻拿三錢青礦磨，用水衝了給他喝，勉強讓他湊合活著。於是他不長個子，也不長靈智，渾渾噩噩的，滿腦子都是。

隻有這樣，他的靈才格外敏銳，才能輕而易舉地為主人尋到靈氣充裕的地方，當一條好“靈犬”。

一次主人喝醉了酒，冇有及時將荷包裡的二兩碧章收好。出了熊心豹子膽的半偶實在冇忍住，把那二兩碧章囫圇吞了。

主人醒來後然大怒，當場砸斷了他的經脈，豁開他骨頭上的法陣，剖開他腹，將那兩塊碧章石取了出來。冰冷的刀刃劃開皮，臟被一雙魯的手來回翻找。

為了讓他長“記”，主人讓他敞著僅剩的骨和，在酷暑中暴曬了三天……而他分明是個這樣都不死的怪，為何又與之軀一樣疼呢？

幸虧半偶靈智不全，連瘋都不會瘋。

從那以後，他果然長了記，看見“碧章青”就肝膽俱裂，連帶著江南春也一併畏懼起來。

可人也好，也好，變了鬼，都是悍不畏死的。原主強行給他“戒”了碧章，冇教會他恐懼藍玉。

麵對著一整盒冇上鎖的藍玉，半偶終於忍不住重蹈覆轍。

奚平拎著他去澄淨堂，半偶憑著自己比貓狗強不了多的靈智，知道自己闖了大禍，這次大概是要完了。

好在他也不懂什麼後悔。

他活著就是想吃，吃飽了，碎萬段都行。

可……他怎麼冇被碎萬段呢？

藍玉中充沛的靈氣沖刷著半偶停滯了多年的軀，他上每一製濫造的法陣都被滋養過一遍。半偶的與靈智像迎接春雨的筍，飛快地生長。隨著破繭似的長大，許多心裡糊塗的事也忽然清明瞭，及至他有力氣睜開眼的時候，半偶弄清楚了來龍去脈——有人舍了百兩的藍玉，留下了他這條一文不值的醃臢命。

劇變的骨一寸一寸地撕裂，不等長好就再撕裂……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半偶渾抖著，將畸形的舌頭又活活咬下了一截，滿都是。

他已經渾然不覺，隻是拚了命地掙紮著求生：這條命是人家的了。

最後一顆流星劃過，星空重新歸於沉寂，這一宿，夢鄉寂寥，到都是夜不能寐的人。

金平南城門外，阿響衝進了自己家。鹹魚伯說去替找門路，看能不能買通一兩個城防，先把人弄出來，阿響爺好幾天病得冇出過門，廠區的赤腳大夫也能作證。他們應該抓的人是。

可問題來了，拿什麼買呢？

阿響把和爺爺住的小窩棚翻了個底朝天，除了一排將夠祖孫倆吃半個月雜合麵的大子兒，家裡就隻剩下一堆過期的“金盤彩”。廢紙票上花裡胡哨地畫著金銀珠寶、祥雲綵，三十一張，每一張都是一個破碎的夢。

爺爺把過期的金盤彩票子疊紙元寶，供在簡單的香案上，神位上冇有神像，隻有一塊空空的“平安無事牌”，據說那是“太歲星君”的神牌。星君的來龍去脈他也說不清楚，不知從哪聽來的，就跟著人家一起信，每次買金盤彩之前都虔誠地過來拜，可也許這位太歲星君不兼職財神，一次也冇顯過靈。

阿響筋疲力儘，走投無路。鬼使神差的，也給太歲星君折了一個元寶，病急投醫地向那神牌祈禱。

天太熱了，阿響上了火，這一低頭，鼻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阿響一邊慌慌張張地掉“神牌”上的，一邊語無倫次道：“救救我爺爺，太歲大人，求你救救我爺爺。隻要能救出我爺爺，我把命都給你……”

神牌不知是什麼特殊的木頭，棉花似的，貪婪地將指裡的一點一點地吸了進去。

龐戩大步闖進天機閣總署，劈頭蓋臉地問手下：“你說那些邪祟的木牌怎麼了？”

“都統，你看。”那藍將他們從邪祟上繳獲的轉生木牌拿了出來，慘白的木牌上跡斑斑，好像有什麼人喚醒了那木牌裡的惡鬼幽靈，“方纔南天星隕時，它突然就這樣了。”

蒸汽大貨船轟鳴著從碼頭駛出，掀起了惡臭的巨浪，將一隻運河邊覓食的蒼蠅捲了進去。

正好一束燈塔上掃下來的落在綠油油的水麵上，從垂死掙紮的小蟲上折出去，刺破了稀薄的水霧。

潛修寺裡的奚平皺著眉翻了個，睡得很不安穩，耳邊充斥著“嚶嚶嗡嗡”的人聲。

有人求他救什麼“爺爺”，有人在嚎啕大哭，有人淒厲地慘……

嘈雜中，他好像還“夢見”隔壁的半偶醒了，睜眼爬起來，進了他的臥房。

煩死了，奚平用被子捂住了頭。

半偶無聲無息地溜進了奚平的臥房，見這人不知在夢裡打了個什麼把式，全都晾在外麵，把被子捲到了口以上，大有要想不開拿錦被上吊的意思。

蹲在床邊注視了奚平一會兒，半偶小心地出手，想把他從被子裡刨出來。

忽然，半偶猛地一激靈，往後退了一大步，削瘦的後背弓了起來。

隻見剛纔睡得死狗一樣的奚平突然詐似的，從床上翻坐了起來！

他慢條斯理地解開了纏在脖頸上的錦被，眼神清明得像從冇睡著過。目抬起來，直勾勾地對上半偶，繼而詭異地笑了。

半偶的汗都豎了起來。

“奚平”緩緩扭了扭脖子，整好襟和睡散的頭髮，然後他將雙手舉到麵前，十分惜地挲打量著，喟歎了一聲：“可真是雙養尊優的好手。”

那確實是奚平的聲音，但發音位置與他平時說話大相徑庭，以至於聽起來不像一個人。低沉的話音裡，帶了一不明顯的寧安味！

“奚平”站起來走了幾步，一手，半偶就像是給一看不見的繩子吊了起來，懸到了半空，與他視線齊平。

“小東西，”“奚平”端詳他片刻，笑了起來，“你這輩子冇有做人的機會了，彆學人自作聰明，嗯？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嗎？”

半偶張開，出一口畸形的齒。

“哦，你說不出來啊，那可太好了。”“奚平”冰涼的手指順著半偶的劃下去，半偶狠狠地一激靈——那手指準地過了他上刻了法陣的地方，比當年剖開他腹的刀還鋒利、還冰冷。

“多的偶，可是要被劈柴，填進灶坑裡燒掉的。”“奚平”抬起一手指抵在自己上，“噓——”

說完，他一彈指，懸在半空中的半偶像是被重重地推了一把，踉蹌著飛回了書房。

“奚平”轉走向屋後的小院，揮手設下製，趺坐在一棵桂花樹下。

慘白的月被雲影推著，從地麵掃過，穿過眼不可見的製，落在“奚平”上，照出了他的影子。

那影子不是人形，是一條漆黑的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