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草蝦時，酒瓶正好也空了。靖子喝完自己杯中的葡萄酒，輕輕吐出一口氣，不知已有多久沒吃過地道的意大利菜了。

“要不要再喝點兒？”工藤問。他的臉微微泛紅。

“不了。工藤先生，您再喝一點兒吧。”

“不，我也不喝了，我等著吃甜點。”他瞇起眼，拿餐巾拭角。

以前靖子常和工藤一起吃飯。無論是法國菜意大利菜，他從來不會只喝一瓶葡萄酒就喊停。

“您現在不太喝了？”

聽這麼問，工藤想了一下，才點頭。“是啊，比以前喝得了，大概是上了年紀。”

“這樣好，您可要保重。”

“謝謝。”工藤笑了。

今晚這頓飯，是工藤白天打電話和靖子約好的。雖猶豫，還是答應了。之所以猶豫，當然是因爲對命案耿耿於懷。這種要關頭，不是興沖沖去吃飯的時候，如此提醒自己。對於警方的調查，里比靖子更害怕，對兒多有點愧疚。全心全意幫助瞞真相的石神也令難以釋懷。

這種非常時期，更該保持正常舉止。陪酒時代的老主顧請吃飯，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則欣然赴約才更“正常”。要是拒絕，反而顯得不自然。傳到小代子耳中，還會讓人起疑。

靖子自己當然明白，這樣的理由無非是勉強找來的藉口。會答應共進晚餐的最大也是唯一一個理由，就是想見工藤——如此而已。

話說回來，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對工藤有意思。重逢之前，都已忘了他。雖有好，但也僅止於此。

答應赴約後，頓時心花怒放——這也是事實。這種喜滋滋的心，已經很接近與人約會時的了，甚至覺得都有些發熱。在這衝下，向小代子請了假，提早回家換服。

逃出現在令人窒息的狀態——縱使只能暫時讓忘記所有痛苦。封印已久、求被當人看待的本能甦醒了。

總之，靖子並不後悔赴約。雖然腦海一隅的罪惡揮之不去，但依然著久違的快樂。

“今晚，你兒怎麼吃飯？”工藤端著咖啡杯問。

“我留了話，自己買東西吃。大概會買比薩，那孩子，最吃比薩。”

“聽起來怪可憐的，我們自己吃得這麼盛。”

“與其來這種地方吃飯，寧願坐在電視機前吃比薩。討厭正襟危坐的場合。”

工藤皺起眉，點點頭，抓抓鼻翼。“而且還是和不認識的老頭子一起吃，就更不能好好品嚐味道了。下次我多腦筋，也許回轉壽司之類的更合適。”

“謝謝，您不必這麼客氣。”

“這不是客氣。我想見，想見見你兒。”工藤一邊喝咖啡，一邊意有所指地著靖子。

他邀吃飯時，表示歡迎里一起來。靖子覺得到，他這話是出自真心。他的誠意令很是。

問題是，不能帶里一起出來。里不喜歡這種場合，更重要的是，非屬必要，不想讓里接外人。萬一話題及命案，不知道里能否保持平靜。另外，也不想讓兒看到自己在工藤面前恢復人本。

“工藤先生您呢？不和家人一起用餐沒事嗎？”

“我？”工藤放下咖啡杯，雙肘撐在桌上，“我就是想和你談這事，才約你出來吃飯。”

靖子不解，側首，凝視工藤。

“老實說，我現在是孤家寡人。”

“啊？”靖子不詫異，雙眼瞪得老大。

“我太太得了癌癥，胰臟癌。雖然開了刀，還是晚了。癌細胞擴散得很快，一轉眼就惡化了。去年夏天，去世了。”

工藤語氣平淡，也許正因爲這樣，這番話在靖子聽來毫無真實。足足有好幾秒，就這麼茫然地瞪著他。

“這是真的？”費盡力氣，才出這句話。

“這怎能開玩笑？”他笑了。

“該怎麼說……”低下頭，脣，又擡起頭來。“那真是……請節哀順變。您一定很苦。”

“一言難盡。不過正如我剛纔說的，真的是一轉眼就過去了。嚷著腰痛，去醫院掛號，醫生把我去，告訴我病。住院，開刀，照顧病人——簡直像放在自傳輸帶上一樣。時間就這麼迷迷糊糊過去了，最後，去世了。自己知不知道病因，現在已了永遠不可知的謎題。”說著，工藤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什麼時候發現的？”

工藤歪著頭。“前年……年底吧？”

“我那時還在瑪莉安。工藤先生，您那時不是還來店裡捧場？”

工藤苦笑著，聳聳肩膀。

“唉！太太命垂危，老公的確不該上酒廊喝酒。”

靖子渾僵，一時之間想不出應對之辭。工藤彼時的開朗笑容在腦海裡浮現。

“不過，請容許我辯解，正因爲發生了這種讓人心俱疲的事，我纔會去見你，想稍稍得到一藉。”他撓頭，皺起鼻子。

靖子默然。回想起自己離職時的景，在酒廊最後一天，工藤還帶來一束花給。

“你要加油，過幸福生活……”

他抱著什麼心說出那樣的話？他分明揹負著更大的痛苦，卻對隻字未提，反而祝賀重新出發。

“越說越沉悶了。”工藤取出香菸，“經過這件事後，我的家庭已經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令郎呢？是不是快要考大學了？”

“兒子現在住在我父母那裡。那裡離他學校近，況且我連替他煮頓消夜也不會。我媽天天照顧孫子，還快樂。”

“你現在一個人生活？”

“說是生活，其實回家只是睡個覺。”

“上次你怎麼沒提這事？”

“我覺得沒必要說，我是擔心你纔去見你。今天約你出來吃飯，你一定會顧忌我的家庭，現在說清楚合適些。”

“哦……”靖子垂下眼。早就明白工藤的真意。他在暗示，希正式和往，而且是以結婚爲前提的往。他想見里，也定是出於這個原因。

出了餐廳，工藤像上次一樣，了出租車送回家。

“今天謝謝你。”靖子下車前，向他鄭重道謝。

“改天可以再約你嗎？”

靖子沉默了一下，微笑說好。

“那麼晚安，代我向你兒問好。”

“晚安。”靖子上回答著，心裡卻在愧疚。在錄音機裡留言說，要和小代子去吃飯。

目送工藤乘坐的出租車遠去後，靖子回到家裡。里正窩在暖桌裡看電視，桌上果然放著裝比薩的空紙盒。

“您回來了？”里仰臉看著靖子。

“回來了，今天真對不起。”

靖子怎麼也無法正視兒的眼睛。對於和男人出去吃飯一事，有點兒心虛。

“電話打來過了？”里問。

“電話？”

“我是說隔壁……石神先生。”里越說越小聲，意指每天的按時聯繫。

“我把手機關了。”

“哦……”里一臉悶悶不樂。

“出什麼事了？”

“那倒沒有，”里瞥一眼牆上的時鐘，“石神先生今晚從家裡進進出出好幾次了。我從窗口看到他往馬路上走，應該是去給你打電話。”

“哦。”也許吧，靖子想。其實和工藤吃飯的時候，也一直惦記著石神。電話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令耿耿於懷的，是石神在弁天亭和工藤個正著。幸好工藤只把石神當普通的客人。

什麼時候不行，怎麼偏偏那個時間去店裡？還和朋友一起，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

石神一定記得工藤。看到上次送回來的男子，又在弁天亭現，他或許會覺得意義非同小可。幾個念頭一轉，靖子格外憂鬱。

正在這麼一邊想著一邊掛大，玄關的門鈴響了。靖子嚇了一跳，和里面面相覷。一瞬間，以爲是石神來了，他怎麼會……

“來了。”朝門回答。

“對不起，這麼晚來打擾。可以和您說句話嗎？”

是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陌生。

靖子沒卸下門鏈，只將門打開一條。外面站著一名男子，有點眼。他從外套裡取出證件。

“我是警視廳的岸谷，之前來打擾過。”

“哦……”靖子想起來了，那個草薙的警察沒來。

先關上門，對里使個眼。里起，默默走進裡屋。靖子看到紙門拉上，這才卸下門鏈，打開門。

“什麼事？”

靖子一問，岸谷鞠了個躬。

“對不起，還是爲了電影的事……”

靖子不由得蹙眉。石神早就代過，警方會對們去電影院一事死纏爛打，沒想到真是如此。

“該說的我已經統統說了。”

“您的意思我很清楚，我今天是想和您借存。”

“存？電影票的存？”

“對。記得上次拜訪時對您說過，請您好好保管。”

“請等一下。”

靖子拉開櫃子屜。上次給警察看時，夾在電影簡介中，不過後來就改放在屜裡了。

把兩張存遞給岸谷。

“謝謝。”岸谷接過票。他戴著白手套。

“你們還是覺得我有嫌疑？”靖子鼓起勇氣問。

“沒有，”岸谷舉起手猛搖，“我們目前無法鎖定嫌疑人，只好試著把沒有嫌疑的人逐一排除。和您借存就是爲了這個目的。”

“從存能查出什麼？”

“這個我無法斷言，或許能作爲參考，證明兩位那天的確去了電影院……您後來又想起什麼了嗎？”

“沒有，能想起來的我都說了。”

“哦。”岸谷瞥向室，“天氣還是這麼冷，府上每年都使用電暖桌？”

“暖桌？對……”靖子轉頭向後看，努力不讓岸谷察覺出的驚異，他提起暖桌似乎並非偶然。

“您從什麼時候開始用這個暖桌？”

“應該有四五年了吧……有什麼不對嗎？”

“不，沒什麼。”岸谷搖頭。“對了，您今天下班後，去了什麼地方？您好像很晚纔回來。”

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令靖子大爲狼狽，察覺出，警察一直在公寓前守著。如此說來，應該也看到了下車的一幕。

不能扯拙劣的謊話，想。

“我和朋友去吃飯了。”

想用三言兩語簡短代，但那樣的答覆顯然無法說服警察。

“是那位送您回來的男士？是什麼樣的朋友？方便的話我想請教一下。”岸谷一臉抱歉。

“連這種事都非說不可？”

“如果您方便。我知道這樣很失禮，可是我不問就走，一定會被上司罵。我們絕不會擾對方，能否請您一下。”

靖子嘆了一大口氣。“那位是工藤先生。他以前常去我工作的店裡捧場，發生命案之後，他怕我打擊，來看我。”

“請問他是做什麼的？”

“經營印刷公司，不過我不清楚詳。”

“怎麼聯繫他？”

岸谷的問題，令靖子再次蹙眉。

“除非迫不得已，我們絕不會和他聯繫，就算真有必要，也會盡量不冒犯他。”

靖子毫不掩飾心的不悅，默然取出手機，連珠炮似的報出工藤的號碼。岸谷連忙記下來。

岸谷雖然滿臉歉愧，還是對工藤的事盤究底地問了半天。靖子只好連工藤第一次在弁天亭現時的事也和盤托出。

岸谷走後，靖子鎖上門，一屁跌坐在地。只覺得元氣大傷，疲力竭。

紙門拉開，里從裡屋出來。

“看電影的事，他們好像還在懷疑，”說，“果然和石神先生說的一模一樣。那個老師，實在太厲害了。”

“是啊。”靖子站起來，起劉海走回客廳。

“媽，你不是和弁天亭的人去吃飯嗎？”

被里這麼一問，靖子赫然擡起頭。看到兒疑慮的表。

“你聽見了？”

“當然。”

“唉……”靖子低著頭，把雙進暖桌底下，想起警察剛纔提到暖桌。

“這種節骨眼，你還和那人去吃飯？”

“我推辭不掉，人家以前那麼照顧我。不放心我們，還特地來看我。我知道不該瞞你。”

“我無所謂……”

這時，隔壁傳來開關房門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朝樓梯方向而去。靖子和兒面面相覷。

“你要開機。”里說。

“已經開了。”靖子回答。

過了幾分鐘，手機響了。

石神還是用那部公用電話，這是他今晚第三次打電話了。前兩次，靖子的手機打不通。之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他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不過從靖子的聲音聽來，沒什麼事。

夜深之後，石神曾聽到花岡家的門鈴響起，果然是警察。聽靖子說，是來借電影票的存。石神清楚他們的目的。想必是要和電影院保存的另一半存比對。找到和給的存撕口吻合的另一半存，再檢驗上面的指紋。如果上面確有靖子母的指紋，至能證明，們進了電影院。如果沒有指紋，警方將會更加關注們。

警察還對暖桌東問西問，石神也料到了這點。

“估計他們已經鎖定兇了。”石神對著話筒說。

“您指的兇是……”

“電暖桌的電線，你們用的那個吧？”

電話彼端的靖子陷沉默，也許是想起了勒死富樫時的景。

“勒殺一定會在脖子上留下痕跡。”石神繼續說，現在沒有時間注意措辭了，“辦案方式日益先進，用什麼東西當兇，看痕跡就可以確定。”

“所以那個警察才問起暖桌……”

“我想是這樣。你不用擔心，我早已作好安排了。”

他早料到警方能夠鎖定兇，所以已把花岡家的電暖桌和自己屋裡的對調了，們的電暖桌現在正躺在他的壁櫥裡。而且，他那電暖桌的電線，和們的不同。警察既然注意到電線，一眼就能看出。

“警察還問了些什麼？”

“另外……”說到這裡，噤口不語。

“喂？花岡小姐？”

“在。”

“你怎麼了？”

“沒有，沒什麼，我正在回想警方還問了什麼。沒什麼特別的了。他暗示，如果能證明我們去過電影院，就可以洗清嫌疑。”

“估計他們會咬住電影院不放。我就是算準他們這樣，才擬出相應對策，沒什麼好怕的。”

“聽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靖子的話，令石神心深亮起一盞明燈，持續了一整天的張，一瞬間驟然消逝。他突然很想打聽那個人。就是他和湯川去弁天亭時，半路冒出來的男客人。石神知道，今晚就是讓那人送回來的，他從窗戶都看見了。

“只有這些，您那邊還有什麼狀況嗎？”靖子主問道。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請你像以前一樣正常地生活。警方或許還會來，你絕不能慌。”

“好，我知道。”

“替我向令問好。晚安。”

“晚安。”

石神這才放下話筒。電話卡從公用電話中退出。

聽了草薙的報告，間宮掩飾不住滿臉的失。他一邊著肩膀，一邊在椅子上前搖後晃。“這麼說來，那個工藤和花岡靖子重逢是在案發之後。這一點你確定無疑？”

“照便當店老闆夫妻的說辭是這樣，他們應該沒有說謊。據說工藤第一次去店裡時，靖子和他們一樣驚訝。當然，也可能是在演戲。”

“畢竟以前做過陪酒小姐，應該很會演戲。”間宮仰草薙，“你再好好調查一下那個工藤。他在案發之後突然出現，未免太巧合了。”

“據花岡靖子說，工藤是因爲聽說那起命案，纔來找。我想也不算巧合。”草薙旁的岸谷略帶顧忌地說道，“如果兩人真是共犯，應該不會公然見面。”

“也許是大膽的障眼法。”

草薙的意見令岸谷皺起眉頭：“可是……”

“要不問問工藤本人？”草薙問間宮。

“也好。如果他真有涉案，必會出馬腳。你去試探試探。”

草薙應聲，就和岸谷一起離開了。

“你不能憑著主觀臆斷髮表意見，別人會利用你這一點。”草薙對刑警學弟說道。

“什麼意思？”

“說不定工藤和花岡靖子以前就匪淺，只是一直掩人耳目私下來往罷了，或許他們現在正在利用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他們的關係，不正是最佳共犯人選嗎？”

“如果是這樣，他們應該繼續瞞關係纔對。”

“那倒不見得。男之間的關係，遲早會被拆穿。或許他們覺得，趁此機會假裝久別重逢豈不更好？”

岸谷帶著無法釋然的表點點頭。

出了江戶川分局，草薙和岸谷鑽進車裡。

“據鑑定，兇手極可能是以電線爲兇，正式名稱是空心麻花線。”岸谷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

“哦。電熱常用的那種電線，比方說電暖桌之類的？”

“電線外面包了一層針織棉線，就是那個織痕留下的勒印。”

“怎麼樣？”

“我看了花岡小姐家的暖桌，不是空心麻花線，是圓結繩，表面是橡膠皮。”

“繼續。”

“沒了，就這樣。”

“說到電熱，除了暖桌還有很多其他的，而且可用來當作兇的，不一定是邊的日用品，說不定是從什麼地方隨手撿來的電線。”

“是。”岸谷悶聲回答。

昨天草薙和岸谷一直盯著花岡靖子，當然是爲了確認邊有無可能爲共犯的人。

當下班後和一名男子坐上出租車時，草薙抱著某種預開始跟蹤。看到兩人走進汐留的餐廳，草薙依舊很有耐心地等待他們出來。

兩人吃完飯，再次坐上出租車，回到靖子的公寓。男子沒有下車。草薙讓岸谷去詢問靖子，自己則追出租車。對方並未發覺已被跟蹤。

那人住在大崎的某套公寓，工藤邦明這個名字也已確認無誤。

草薙也想過，單憑一個子幹不了這案子。如果花岡靖子真已涉案，必有男人從旁協助——也許那人才是主謀——一定有這號人存在。

工藤是共犯嗎？

草薙雖然斥責岸谷不可臆斷，但自己也不太相信這個推論。他似乎覺得，他們正朝著完全錯誤的方向邁進。

草薙的腦中，此時完全被另一個念頭佔據。昨天，他在弁天亭附近監視時，看到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湯川，竟然和住在花岡靖子隔壁的數學教師一同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