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塵稷山下的小樹林裡一片寂靜，我探看左右無人。便坐在樹下，將芷嫣的了，看見森森的鬼市。我沒急著往賣神行丸的店鋪去，而是一轉，往樹林子深去了。

這樹林子裡有個酒家，鬼生寂寞，不孤魂野鬼的都在裡面像活人一樣點些菜，喝點酒，找個在裡面工作的鬼，陪著說說話，回憶回憶過去，展展未來，然後繼續做一隻渾渾噩噩的鬼。

這種地方，消息最多。

我先前沒錢，也不覺得寂寥，與這些普通的鬼沒什麼好聊的，便願在自己的墳頭飄著。而現在要打探消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到了店門口，往裡面張了一眼，但見三四隻鬼，零零散散坐了幾桌，有的安安靜靜的喝酒，有的嘮嘮叨叨的說話。酒家小二比其他店鋪的要熱多了，迎了上來，笑問我：“姑娘……”

“路招搖。”我報了名，直接往裡面走，就是對自己的錢財這麼自信！

之前買夢丹的時候賬上約莫剩了一萬錢，現在又燒了幾天紙，估計也該漲了不了。這個酒家一不是沾上橫的買賣，二不是改變我狀態的買賣。就只是休個閒，吃個飯，若這樣我的錢都不夠，那真是沒有天理了。

只是我沒想到，小二竟然沒有看手中鏡子，只對我道：“客哪裡話，咱們來者皆是客，你賬上錢多錢，我們都要招待的。而且我一見客便覺得有莫名親切，咱倆一定有緣。我方纔只是想問你，一樓沒位置了，上二樓坐你可介意？”

我一側眸，頗覺稀奇。這一點都不像鬼市的鬼說出來的話呀！這鬼市可是進門都要先看價的勢利地方，這酒家難道要做這裡的一清流？

我十分讚賞。

小二是個可的年郎，與我差不多高，看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不過做鬼嘛，是不能看外表年紀的。他只是在這個歲數死了，可卻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年了。

“咱們酒家老闆是有懷的老闆，不像正街那些店鋪，一眼鑽進錢眼子裡了。”小二一邊給我介紹，一邊領我到二樓臨窗的位置坐下，笑道：“客，這兒風景好。”

我往外一瞅，好一片枯枝斷木沉可怖的黑樹林！風拂面，自帶三分邪氣，遠一點，還能瞅見那方黑氣籠罩的亡魂鬼市，與我丟在樹下的芷嫣的。有不小鬼現在正在那裡穿來穿去，玩得開心。但沒有一隻能穿進那個裡。

唔，忽然有一種想讓芷嫣領略一下此風的衝呢，看被嚇哭的樣子，應該好玩的。

“客要點什麼？”

“隨便來壺酒。主要是要陪酒的。”我問他，“你們這兒誰消息最多。”

然後小二將肩頭抹布一扯，掃了掃凳子，坐了下來：“客，我等你這種客人已經等了很多年了，咱們家別的陪酒郎都只會些花把戲，陪著客人解個悶就是他們最大的本事了，別的客人做鬼也沒什麼追求，不帶打聽消息的，不像你我。”他說著，生的了眉，手隨意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可他手卻徑直從我的胳膊裡穿了過去。

小二見狀，有點愣神。

我沒在意他的愣神，只問道：“州城的消息，你知道嗎？”

“哦……”他回神，“知道的呀！咱們酒家在每個鬼市都有開的。咱們消息都是互通的。”

我抱起了手：“那州城的厲鬼，你可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做鬼這麼些年，一隻厲鬼也未曾見著，甚至也極聽別的孤魂野鬼提及，可見這厲鬼之稀，若是出現，必定羣鬼震驚，他們這些做鬼生意的，不會不知道。

“州城？”

小二想了一會兒：“不曾接到厲鬼出世的消息啊。”

“沒有？”

“嗯，有厲鬼出世，上面都會下來通令的，止前往那片區域，以免遭遇攻擊，直至厲鬼怨氣散去。別的消息可能會有錯，這個消息不會錯。”

我著下琢磨，回想見到小圓臉的時候，一開始是從房樑上倒吊著飄下來，雖然形狀可怕了些，但至腦袋還是正常的，也沒有攻擊我，直到後來提到司馬容，以爲我要去傷害司馬容，這才變得一戾氣。

我斟酌了一番問道：“小可，我問你，鬼是不是可以在鬼之後，可能據心的變化，而生出戾氣，從而轉化厲鬼。”

“小……小可！”小二直接漲紅了一整張臉，“客你真是……”

咦，你不是陪酒的嗎，你怎麼連這種程度的調戲都不了。

我坦然的看著他，倒弄得他這害害得有些沒有道理，他下了緒：“是……是可以那樣沒錯。一般厲鬼都是生前有執念纔會變那樣的，等世事變化，執念消散，自然而然的怨氣也就消散了。不過也有可能隨著時間的積累而越積越深。這都看他們自己造化。”

我點頭：“那州城，你可知有哪隻鬼，住在一個滿是木頭人的家裡？長得圓臉杏眼，守著一個斷男子，且極其重視那個男子……”

“啊，我知道！”小二喊道，“月珠。”

我瞇起了眼：“你且細細與我說說，是個什麼鬼？生前又是做什麼的？”

“生前的事，我們都沒去細究，不過大概知道生前乃南月教的人，也就住在那個院子裡。約莫是四五年前死的，死後就在那個院子裡晃盪，極是排斥別的鬼……你這般說來，倒是確有幾分要化厲鬼的趨勢……”

南月教的人，住在州城的院子裡。

有趣了，這一聽就知道，絕對是南月教派來的細嘛！

司馬容生前消息那麼廣，不會不知道的份，可他最後還是被這南月教給害了，難道是對月珠了真？以至於現在還住在月珠住過的屋子裡。

他因而誤了消息，現在也還沒辦法放下這段，所以那天他纔會說這輩子都沒法原諒自己？

可那小圓臉又是怎麼死的呢？被墨青殺的？若是被墨青殺的，司馬容現在又豈會與墨青關係這般好。

這些生前的事，問著小二他肯定是不知道的，我也不可能去問司馬容或墨青，看來還得直接去問當事者才行。我靠在椅背上，詢問小二：“那月珠而今有些瘋瘋癲癲的，鬼市有藥能治這種病嗎？”

小二默了一瞬，搖了搖頭：“大概沒有。”

那看來，我得直接去面對一個隨時會變厲鬼的小圓臉了。

我拍了桌子，站起來：“行了，想知道的就這些了，你今天陪得好，回頭直接去我賬戶上拿一……”我將萬字吞嚨，提醒著自己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萬戮門主了，遂改口道，“一千錢吧。”

小可笑得很開心：“好叻，你和我聊天我就高興了，回頭再來找我喲。”

“嗯，你什麼名？”

“我子游。”

我瞥了他一眼，他倒是會察言觀，笑著撓了撓頭道：“姑娘別見怪，我這隻報字不報名，並不是我不坦誠相待，只是我……確實忘了我的姓名，只記得自己字子游。”

我著他：“這也能忘？”

他有些驚異的看著我：“姑娘不知道？”我一臉茫然，他纔給我解釋道，“咱們做鬼的，總會一天忘掉所有生前的事的，等這些事都忘完了，就是該投胎了。”

我一驚：“什麼？投胎不是要過奈何橋嗎？不是要喝孟婆湯嗎？閻王呢，判呢？不走流程嗎？”

小二一笑，有些無奈：“哪有孟婆啊，這麼多鬼，得熬多湯才能夠所有人忘掉過去。大家死了，就在人世裡晃盪著，等晃的時間久了，自然而然就忘了，有的人忘得早，有的人忘得慢。但總歸都是要忘掉的。”

我有些怔然。

“我現在關於生前的記憶已經忘得七零八落了，唯有這個字還記得清楚。來我們店的客人，多半是沉溺於過去，不願意忘懷的，於是每天找人說自己的過去，害怕哪一天自己不說了，就真的什麼都忘了，可是就算這樣，很多客人也就說著說著，就不來了，再也沒見過。”

“他們……去哪兒了？”

“什麼都忘了，連自己都記不得，自是去哪兒都無所謂了。”

我隨著小二下了樓區，一樓裡，方纔三四個客人還在，有的還是自己喝著悶酒，沉思過去。有的還是絮絮叨叨的不停說，不管他是不是狀似有幾分瘋癲，旁邊陪酒的始終耐心的聽著，微笑著，點頭給著迴應。

但因爲知道了這一層關係，我卻也覺得，這一分忍耐與微笑，也帶著十分的可憐與同。

“多句。”小二道，“其實依我看，姑娘打聽的那個月珠，只怕也是這樣吧。抓著自己的過去，害怕自己忘記，所以掙扎糾結，執念太過，便向著厲鬼那方而去了。哎，等變厲鬼啊，大抵也就能記得那個執念，別的也都該忘了。”

我沉默不言。

小二送走了我。我恍恍惚惚的想飄去鬼市買神行丸給芷嫣帶回去，可卻倏爾反應過來，我要怎麼給芷嫣把神行丸帶回去呢？我進了這個之後，又不到鬼市的東西，買了神行丸，也抓不住啊。

只有在這兒等著天亮，芷嫣自己回魂了，我直接買了神行丸給吃下，然後再進了這個，與我一起走回去。

可我沒想到，當我回到芷嫣旁邊的時候，一個意料外，理中的人正蹲在的前。

是墨青找來了。

我站在一旁，看著墨青皺著眉頭手去把芷嫣的脈。不知爲何，我倏爾想起了方纔小二的那句話。他說咱們做鬼的，總會一天忘掉所有生前的事，等這些事都忘完了，就是該投胎了。

那是不是未來的某一天，我也會忘記我經歷的一切，忘記塵稷山萬戮門，忘記我曾天下皆知的名字——路招搖，忘記這個看我的時候，眸中似有星的醜八怪……

還是說，我已經忘記了……足夠多的事了？

此念一起，猶如萬蟻爬過脊骨的隙，鑽上了腦門，令得我滿頭髮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