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認不認識呢？

白梨回去的路上還在琢磨這個問題。

遇事不決，量子力學。

如果他不認識那對兄妹，那這便是謀，因勢利導；如果他認識那對兄妹，便是謀，暗中作梗。

不論是謀還是謀，他都在著薑彆寒做抉擇。明明能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偏要裝力不能敵的模樣，讓薑彆寒彆無選擇，退無可退，意氣之下，折損長鯨。

因為先前下棋時已經試探過一次，所以他很確定，薑彆寒一定會做出這樣的抉擇。

至於那對罪魁禍首的兄妹，薑彆寒不救，愧對良心，他救了，愧對眾人，不論哪個選擇，對於正道魁首的男主來講，更是一場雪上加霜的申飭。

高階局，玩不過啊。

白切黑太險了。

眼前又浮現出白玉上猙獰刺目的黑紫瑕疵，白梨腳步一頓，恍然天際向鉛灰的厚重雲層。

那樣一個養尊優、神通廣大的人，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疤痕？

—

茶水沿著桌角滴落，水沿著椅角滴落，兩涓涓細流織在一起，一路蜿蜒至門口，又沿著門平鋪一條細線。

陷進椅中的白年一不，眼神停滯，麵空彷彿被走靈魂。

屋裡很暗，門窗關得嚴嚴實實，旁烏沉沉的桌案、碎了一地的茶盞、梨香木的四扇屏風，都淹冇在黑暗裡，一片汙流奔騰而過，隻剩下他和下這張椅，像黑水中湧起的一朵白浪，隨波逐流。

手裡捧著書，但不喜歡讀書；指間著棋，但不喜歡下棋。

背錯一個字，他的仆從就會一個；下錯一個子，他的老師便會一個。

“能爬上來嗎？”

黑崖四萬八千丈，將鉛灰的天空切一條細細的線，漫天霞像倒灌的水，從這條細裡進來。

四壁空闊如曠野山穀，稍有一聲音便能產生黃鐘大呂一般的迴響。

崖頂立著一道頎長白影，繡著金鱗紋的角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他雙手背在後，微微俯，站得太高，看不清麵容，溫和的話語被海風送下來時，也已經變得支離破碎。

“我給你指個路吧——攀住右邊那塊石頭。”

鏽跡斑駁的黑巖，像長在懸崖上的漆黑巨角，玉白的手帶著一點嬰兒，小心翼翼地抓上去，像個在懸崖旁蹣跚學步的孩，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指甲裡都是汙泥和跡。

海風割麵，海水咆哮若萬馬奔騰，手到巖石的一剎那，他彷彿聽到漆黑膩的巖石發出了嘲諷的譏笑。

哢一聲斷裂。

急速下墜，崖壁上留下五道痕。

“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是不是蠢？”

白翩翩的男人一手負後，一手執摺扇，象牙雕的扇骨瑩潤如脂，翡翠扇墜在夕影中掠出一道炫亮的。

“看我作甚？看下麵。”

下麵……

襬一重，崖底遍地的蛇群裡，探出一個模糊的人，拖著半截，唯一雙眼眸亮得驚人，像死灰中燃燒的炭火，歇斯底裡地迸發出最後一抹回。

“主，我們、我們是朋友吧……能不能拉我一把……”

於是那隻過巖石的手，猶豫了一下，拉住了陪伴自己八年的仆從。

手上一重，一道影閃過，離他越來越遠……很快他發現，不是那影逃得太快，而是自己在不斷下墜。

鋪天蓋地的蛇群，霎時將他淹冇。

“你把他當朋友，可他卻把你當墊腳石。”男人在椅子裡坐下，好整以暇。

日影逐漸西斜，鮮淋漓的手終於攀上崖頂，下一刻一隻雪白的靴子踩上來，輕輕一碾，五指發出脆響，火燒火燎的疼。

“你以為，爬上來，就結束了嗎？”男人俯嗤笑，白靴輕輕一踢，將他踹了下去。

膩膩纏繞住的覺一點也不好，尖利的蛇鱗將手腳割得鮮淋漓，過漆黑的隙，那道玉山般的白影悠悠然坐進椅中。

“太落山前不上來，今天就彆去看你娘了。”男人輕輕笑了一下，如暖風拂麵：“對你來說，隻是過了一天吧，對來說，可能又是一個十年過去了。”

道門有三十六天，七十二福地，白浪海海底，有一片朝暮天。

天外短短三旬，天已過三十載，滾滾東逝的歲月長河格外眷顧這裡，尺璧寸，寸若歲，那裡的生命宛若微末蚍蜉，命如朝，朝生暮死。

殘鋪了一地，天地汪洋，收起了最後一照，如垂垂老矣的暮年老人，拖著殘敗的軀走大海的墳墓。

人坐在一片中，長髮如緞，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重複著梳髮的作。

回首已是百年。

地上散落的髮，從純黑變作銀白。滿頭銀裡，探出兩玉瑩瑩的角，其中一已經斷了，斷口支棱著猙獰的刺。

鏡中是一張風華絕代的芙蓉麵，眼瞳黯淡無。

輕輕放下牙梳，在他新換的服上嗅了嗅，帶著一水藍的黑眸眨了眨，目僵直地盯著一：“你上是什麼味道？”

“蘭麝。”灑了很多，來遮掩腥氣。

“你爹爹也喜歡蘭麝香。”弄著銀髮，發似月，手似冰雪，在水中融，“我下回多調製幾瓶，你帶給他去好不好？”

“……好。”所有帶出去的東西，那個男人都扔了。

“他還在忙嗎？”

“……是的。”忙著在擴大他在東域的勢力。

“你要好好聽他的話。”

人展一笑，九曲迴廊、水晶宮燈，周遭平庸的一切，都在這個笑裡形，又拉著一起溺斃在這片由一句句謊言築起的黃粱夢溫鄉。

好好聽他的話……

他抬起雙手端詳，逐漸有水淹冇雪白掌心，淹冇他的口鼻，淹冇他的雙眼，世界都了一片汪洋。

不知何時，那個一襲白垂堂端坐，手執書卷、眉眼溫存，椅子底下卻鋪滿累累白骨的人，了自己。

一夢醒來，雲銷雨霽。

水瀲灩，山空濛。

一滴水從無邊暗境中墜落，猶如破開夜的第一道晨曦，洶湧的芒中，先出一片淺杏的角，再往上，烏髮如墜，宛若子時的漆黑又燦爛的夜空。

細的雨珠綴滿欄桿，砸在腳邊，叮一聲綻放一朵渺小的雨花。

“你終於出來了啊。”笑地轉過臉：“我過來是想跟你說一聲，這艘飛舟了點損傷，今日會提前降落，你早點收拾一下。”

他隨口應一聲，好像剛睡醒，帶著懶洋洋的鼻音，有些敷衍。

這大概就是他褪下麵，對待不認識、也不想認識的人的真實態度。

薛瓊樓姿態放鬆地倚著欄桿，沉默地立了半晌，一手負後站直了些，開口時聲音裡那一喑啞消弭不見，清亮得如玉石相擊：“白道友，我記得你也要和我們一起去瑯環境？”

他微微笑起來，如一縷無害的春風。

來了，又來了，他肚子裡的壞水又咕嘟咕嘟冒出來了。

白梨在心裡暗罵。

這個人還是不要笑好了，他一笑準冇好事，已經得了[薛瓊樓的笑]ptsd。

“是啊，怎麼了？”

“百年前第一波前輩進瑯環境，一共三十枚符令，被三十人奪得，其中有五個和你一樣是藥宗弟子。三十人分為三組分頭尋找法寶，這五人也隨了不同的隊伍。”薛瓊樓緩緩道：“你可以猜猜接下來他們發生了什麼？”

白梨沉道：“每一組隊員應該也不一樣吧？比如說劍修負責出戰，修負責擋敵，那麼這五個醫修就是負責救死扶傷？不過他們出力一些，或許最後分得的法寶也一些？”

他角有一譏笑：“你覺得他們是同舟共濟的關係？”

白梨一怔。

想想也是吧。好比一千人蔘加比賽，勝者可以進迷宮，迷宮裡的金銀珠寶任其掠奪，而且這片迷宮無法一個人走完，那麼這些人必然得聯手合作。

“你算是說對了一半吧，他們確實負責救死扶傷。不過最後從境裡出來的，隻有二十人而已。”

雨後的風帶著白雲的清香，也裹挾著海水的腥鹹，像一隻纖纖素手，撥著年長長的冠帶，風霽月，吐出的話卻料峭淡漠。

“還是不懂嗎？那我再講清楚一點。”他凝視著雪白的臉：“冇有符令的瑯環境，是一片屠宰場，一千人進去，可以死一百個，也可以死九百九十九個。有了符令之後，勝者，屠宰場便了鬥場，這三十個人，可以全部活著出來，也可以全部死在裡麵。”

憑欄當風而立的年笑意森然：“畢竟規定裡麵冇有明確寫明，境不準殺人奪寶。”

白梨怔忪地著他。

艸。

為了攻略你我還要參加這種慘無人道的大逃殺。

所以你最後殺薑彆寒的時候一點也冇有心理負擔啊！

“聽了這些，你還想去嗎？”薛瓊樓抱起手，側倚著欄桿：“那地方跟你想的可不一樣。”

說這麼多，原來是在勸退自己，被攪了兩樁好事坐不住了。

“雖然很可怕，但我還是要去。”白梨粲然一笑：“我去那裡不是為了奪寶，隻是為了一個人。”

薛瓊樓玩笑道：“綾道友？薑道友？還是夏道友？”

“是你啊。”

彷彿有一隻手捂住耳朵，耳畔約約的欸乃水聲，一下子變得模糊不清。

驟雨初歇，遠天深一道青灰，淺一道素白，暮靄沉沉楚天闊。

輕絮著捲翹的眼睫飛過去，低眸時濃的眼睫垂下來，像一叢閉攏的含草，抬眸時忽閃的眼睫一掀，像花叢中翩飛的黑蝴蝶。

所有聲音都被抹去了，隻有眼中麗的彩清晰無比。

靜了片刻，薛瓊樓輕笑起來，“能讓我聽聽理由嗎？”

白梨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年猶豫了一下，略略俯。

大概是嫌他彎得還不夠低，又輕輕扯了扯他的襟，將他帶得前傾一步，甘鬆、沉香、蘇合香……各味藥香混雜在一起，卻不顯淩，隨著清淺的呼吸，極富層次地遞到他耳畔。

低了的嗓音，像一把空靈的煙，吹散在耳際，“其實我……”

溫熱的吐息化作一蓬火燒上來，耳際熱熱的像千上萬隻螞蟻爬。又輕輕吸了口氣，耳畔吹過一陣涼風，冷熱替，如一道電流過，栗直達心底。

“喜！歡！你！啊！”氣壯山河地吼了出來。

薛瓊樓：“……”差點被震聾。

“你是我認識的所有人中，穿白服最好看的一個。冇錯我就是狗！智商跟著三觀走，三觀跟著值走！我喜歡你，所以我纔想跟著你啊！”

又甜又脆的嗓音，每吐出一個字，便像冰塊裂開一道隙，又從裡麵開出一朵小花，春滿大地。

說完，見他愣愣的冇反應，臉上的緋紅比天際雲霞還要爛漫，惱怒：“你傻不傻，這都冇看出來！”而後用力推他一把，難自地捂住緋紅的臉頰跑遠。

薛瓊樓被推得一歪撞在欄桿上，波瀾不驚的眼，微微睜大。

“啪嗒”

不遠，薑彆寒目瞪口呆，手裡的瓜都掉了。

“薛道友。”他前所未有的激“你怎麼傻站著！快追啊！！！”

薛瓊樓：“……”

作者有話要說： 白梨:隻要我表白得夠快！反派的腦迴路就跟不上我。

下一章恢複更新週四18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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