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彆枝, 星疏淡。

草叢中蟋蟀鳴, 溪水嘩嘩流過。

一叢篝火靜靜燃燒, 火星點點，憧憧樹影被拉得無限長，深山老林裡有夜梟呼號, 一聲接著一聲，伴隨著夜風蕭蕭，聽著有些滲人。

福地的時間流逝得比外頭慢，等眾人安全逃出來時，已經是手不見五指的大晚上，幾個人累得筋疲力儘，隻好就地修整。

薑彆寒撿來最後一捆樹枝, 輕輕放在地上, 對麵一棵參天巨樹下, 孩們蜷在一起，鵝黃的仙即便在夜中也分外矚目，膝蓋上罩了件寬大的外袍, 外袍底下微微拱起，極小幅度地起伏著。

剩下幾個便歇息在對麵。

水綠鶴氅的小年地便睡, 薑彆寒走到他邊的時候還翻了個, 一條胳膊攔在他腳邊，差點將他絆一跤, 他黑著臉將夏軒手臂撥了回去。

至於那個陌生年, 可能在福地裡被巨蛇嚇出了心病, 正在做噩夢，時不時搐一下，還抱著樹乾痛哭流涕，為了不讓他打擾眾人睡覺，薑彆寒隻好在他額頭上了張安眠符——這還是綾煙煙親手給他畫的符籙，他有點心疼。

和尚睡相最好，盤危坐，看上去不在睡覺，而是在唸經。

隻有一個人和他一樣冇有睡。

袍在夜中籠著一層的，好像在這個地方，月也會多眷顧一些。

腰上的傷潦草理了一下，地麵留下一塊汙。年一個人坐在月影中，屈起一靠著樹乾，一手按著腰間汩汩流的傷口，正在閉目養神。

“我要不問問白道友，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白骨？”

薑彆寒在他麵前蹲下來，看著那一團模糊的傷，饒是經百戰如他，也不由到一陣心悸。

幸好那巨蛇冇有毒，否則便更麻煩了。

高境修士了傷，可以自己緩緩修複，但像這種深可見骨的傷，冇個三五天痊癒不了，所以薑彆寒想求助於白梨，出門在外邊有個藥宗弟子的重要這時候便現得淋漓儘致。

薛瓊樓冇有睜眼，月使他眉眼都浸在暗影中，啞聲道：“不用了。”

薑彆寒回頭看了眼，白梨在綾煙煙膝上睡得正香，冇有自醒過來的意思。他隻好悲天憫人地歎口氣，走到一旁抱著劍也閉上眼睛。

順便打定主意，明天就將此事告訴綾煙煙，一定比自己主意多。

一個是異姓兄弟，一個是異兄弟，做大哥的不拉一把過意不去啊。

這麼琢磨著，薑彆寒安詳地眠了。

更闌人靜，四周隻剩下火堆燃燒的嗶啵聲，此起彼伏的清淺呼吸聲，等一切聲音都平靜下來，薛瓊樓才緩緩睜開眼，稍稍坐直了些。

他將捂在傷口上的手放置前，鬆開握的手心，一枚銀閃閃的鱗片，躺在鮮淋漓的手心。

這最後的看上去又小又醜，被歲月磨平了芒和棱角。

“自從星都墜落之後，這是留在世間最後一樣東西了吧？”玉靈趾高氣昂的聲音裡有一淡淡的愁緒：“想拿回你母親的，自然可以，不過要拿什麼換，你應當也再清楚不過。”

祂輕輕一拍黑蛇的腦袋，黑蛇躲著不敢冒頭，慫得尾都打了結。祂輕笑道：“乖，彆怕，現在可以去咬他了。機會難得，一定要狠咬一大口哦。”

巨蛇黑的，如同黑夜兜頭罩下。

漆黑不見五指。

漸漸地，幾點暈撐起了這片濃鬱的夜。

仔細看，這是燈樹上幽幽燃燒的蠟燭，燭淚滂沱而下，臃腫地堆疊在油燈裡，像凝固的塊。

周圍全是人影，燭在他們手中刀刃上燃燒，無數道炫亮縱橫錯。

“……從來冇到過這種況啊……”

這群被千裡迢迢從各地請來的醫修們頭接耳。

“是要將這塊連著皮一起剜掉嗎？”

“這樣太危險了。”白髮蒼蒼的老醫修看了眼他死氣沉沉的眼眸，朝著上座拱手一禮，遲疑道：“薛家主，能否讓令郎昏迷了再讓我們手？”

“那樣不行，就讓他醒著吧。”白勝雪的男人愜意地靠在椅子裡，合上手裡翻了一半的書，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疼嗎？”

他咬袖，一句話也冇說。

多說一句話，這個男人眼中的鄙夷便會多一分。

冷的刀刃在皮上，激起一片蟄心刺骨的寒意與栗。

殿一片死寂，落針可聞，隻有袖輕微聲，書頁被輕輕翻過的脆響。刀刃割進皮時，也會發出的噬噬聲，像鐵踞砍在被大雨泡爛的一截木頭上，又出青白的嶄新的芯子，一路珠迸濺，如同架在燎原之火上烘烤。

目不能視，口不能言，所以這聲音一陣陣地被放大，如開閘的洪水怒浪奔騰，一**地沖刷在耳畔，是敲鼓錐髓的刀山劍林。

一隻蒼老糙的手過來，捂住他眼睛，老人悄悄在耳畔道：“小公子，彆睜眼，睡一覺。”

他在這一片用手籠住的黑暗中，眼睛睜得極大，於是燭裡端坐翻書的男人了一抹停留在眼簾中的殘影。

月寒日暖，月升日落，漫長的黑夜與空的白晝飛速替，都為這片小小燭中的影。

明明隻是須臾一瞬，卻好像過了千秋萬年。

“好了。”

一聲聲長歎不約而同響起。

“勞煩諸位。”神姿高徹的白男人拂袖起，“還請諸位不要將此事宣之於眾——我們出去談。”

殿門緩緩合上。他俯躺在象牙塌上，奄奄一息，無人問津，連黑暗也棄之不顧。

滴在石地麵，刀砸斧刻般的悶響。

他在這片黑暗中找到了唯一的陪伴，於是開始數滴落的次數來保持清醒。

一、二、三……三百八十七、三百八十八、三百八十九。

第三百八十九滴的時候，有人匆匆走進來，給他蓋了層薄毯，又匆匆走出去。

繼續數下去。

三百九十、三百九十一……七百五十五、七百五十六。

第七百五十六，殿門又一次打開。

男人腳步輕快，聽上去心愉悅，看來那群醫修冇有得隴蜀地給他出什麼難題。

“今日的功課還是要做的，不過你可以提前看去。”

男人站在塌前，聲音陡然一冷：“彆裝死，給我起來。”

“我數三聲。”

他僵青紫的手指一，狼狽地從塌上砸下來，後背的傷口砸在地麵，滾燙的痛，要把整個人撕裂。

“站住！”男人低喝：“把服換了，你是要讓看出什麼端倪嗎？！”

跟傷口黏在一塊，他咬牙撕了下來，一團扔在地上，潦草披上乾淨雪白的外袍，踉蹌著走了幾步，而後越走越快，迫切地跑了起來。

天霾，昨夜冬雪未消，白茫茫鋪了一地。

玉龍臺如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高高在上地俯瞰著人間螻蟻。一片片不儘的飛簷鬥拱殿宇巍峨，道不儘的森嚴壁壘世家威嚴，明廊兩側青翠拔的雪鬆蓋著殘雪，悚然兀立，說不出的森然可怖。

跑著跑著，一個黑影滾到腳邊。

是一顆鬚髮噴張的頭顱。

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他駭然跌坐在地。

是……方纔遮住他眼睛的好心爺爺。

冬風乍起，蒼蒼白髮如蓬草舞，寒天漠漠向昏黑。

“是家主下的命令。”同樣白髮蒼蒼的老管事站在邊，兔死狐悲：“知道您的人，誰都活不。”

他木然抬起眼，極目遠眺，青灰的海平麵如一條連綿不絕的飛，將天地一切為二。

青天高，黃地厚。[注]

咳咳咳。

旁正在打坐的和尚一口氣走岔，咳了幾口出來。

暈在眼前模糊又清晰，重疊出斑駁稀疏的樹影，天心月圓。

更深重，樹葉上的水凝聚滾圓的一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水花，飛珠濺玉。

薛瓊樓輕輕合起手掌，那枚鱗片化作一縷，消弭不見。他重新按住腰間傷口，仍在汩汩流出，在地上彙一道涓涓細流。

“佛子，”他知道這和尚也冇睡，“你有酒嗎？”

和尚一愣。

這個要求，就有點為難他了。

哪個出家人會帶酒啊？這不是讓他們破戒嗎？

薛瓊樓靠著樹冇，歪斜著，氣若遊道：“失禮了，當我冇說吧……”

一汪泛著琥珀澤的清澈酒水，呈至麵前，紅泥小酒壺，繫著一圈綠繩，愁紅慘綠，真不似莊嚴神聖的佛門。

“阿彌陀佛。”了塵和尚唸了句佛號，低眉順眼地解釋道：“這是小僧一位……故人的舊，這其中的酒水，取之不儘，用之不竭，檀越儘管用。”

一枚滾燙的月亮映在壺中。

薛瓊樓著壺頸，仰頭灌了一大口，好似將那枚月亮也灌了下去，一叢灼熱的火，一路從嚨燒到肺腑。

他拿袖口去邊酒漬，微微仰起頭看著夜幕，執壺的手一歪，玉珀瓊漿悉數澆在鮮淋漓的傷口，芬芳醇厚的酒香，霎時間掩蓋了腥氣。琥珀的酒，同樣也沖淡了地上那條涓涓流。

火燒火燎的痛讓他無比清醒。

夜風燻人，酒香滿。

—

襟裡有東西在拱來拱去，白梨是被吵醒的。

那條胖胖的金鱗魚在拿魚尾拍的臉。

白梨著惺忪的睡眼，輕手輕腳地下上外袍，滿手將它抓住，找了塊空曠的靜地，住魚，謹防它再吐出什麼東西。

“你再吵我睡覺，我就把你腦袋做剁椒魚頭。”一隻手比劃著，在胖魚上找下刀的地方，“魚肚做燉蘿蔔湯，魚尾紅燒，再撒點蔥蒜……”

白梨自己把自己說了。

胖魚抖若篩糠，不知哪來的勇氣，忽地掙的手，遊到後將使勁往一個方向推去。朦朧夜勾勒出五道或坐或躺的人影，參天巨樹亭亭如蓋，冷月如霜，月的皎潔和霜的清冷，全都歸於一。

“想找你主人啊？”白梨打著哈欠，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可以啊，你走就是，我又不攔你。”

胖魚叼住領往那個方向拖。

這點杯水車薪的力道，怎麼能拖得一個活生生的人。白梨站在原地紋不，拎著魚尾將它倒立過來，“彆打擾我睡覺了好不好啊？就這麼點路，你自己不會走啊？”

金鱗猛一擺尾，一個鯉魚打高高躍向半空。

白梨耳邊終於迴歸清淨，回到原地坐下，靠著樹乾閉上眼睛。冇睡多久，便覺有東西在啄自己的臉頰，手拂開，不滿地嘟噥：“彆吵了，你快回去吧。”

魚尾得寸進尺地掃了上來。

“還來！你這條臭魚……你等著，我找個鍋來把你燉了，燉完了給你主人喝……”

話語一頓，白梨仰頭愣住。

月華如水，金鱗在月中遊弋，拖曳著一串晶瑩剔的泡泡，在半空組三個遊龍走的字。

不、生、氣。

白梨：“……”

一條魚哪學來的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