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李殘本以為靈珠子會帶自己出穀，不料越走越深。抬頭時，眼前是一座紫氣氤氳的府，匾額上書三個大字：「淩雲」。

外是天然生的石樑、石門，裡麵卻別有天。隻見雕欄玉砌，飛閣流丹，恍若仙境一般。

他們在曲曲折折的迴廊中前進，兩旁是不到盡頭的池塘，數不清的荷花在濃霧中沉睡。

來到一座亭子前，靈珠子停住腳步，出手殷勤道：「請，請！」

李殘邁步上前，坐到石凳上。靈珠子一跳，坐到對麵，問道：「醜八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在下也姓李，名殘。」

「好好，我來算算……嗯……」

他突然背過去，警惕的著李殘：「不許看哦！」

李殘點點頭，他自言自語道：「一四得四，二四得八……四四……四四一十二……」

再怎麼說，李殘也是背過九九乘法表的人，他小心翼翼的提醒道：「靈珠子先生，應該是四四一十六……」

「我知道！」小孩兒回過頭兀自辯解道：「我說的就是一十六！都怪你，算到哪兒全忘了！」他再次低下頭，扳起手指，吭哧吭哧的唸叨：「一四得四，二四得八……」

過了半晌，靈珠子終於長出一口氣。了額頭上的汗水：「醜八怪，你的命也太差了！」

李殘此刻已經看出這孩子絕非凡人，見他言之鑿鑿，確信更增添幾分，說道：「我運氣是差了些。不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能在世上走一遭我已然知足了。」

靈珠子讚許的點點頭：「樂天知命，不錯不錯。你這命格是老天爺給的，我改不了，不過倒是可以幫些小忙。你在這兒等著！」說罷翻躍荷花池中。

李殘一聲驚呼，卻見他站在水麵上，腳下盪著點點漣漪。東張西後，靈珠子撥開荷花叢，找到一株金的睡蓮，毫不憐惜的連拔起，又躍回亭子中。

他把金蓮往地上一摜，蹲在那兒滿手是泥的擺開了。眼看著是個糙的人形。弄的差不多了，忽然站起走到李殘背後，毫無防備的就是一腳。

李殘被踢了個趔趄，一愣道：「你幹什麼？」

回首時卻發現自己的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靈珠子拽起腳脖子，「嗖」的一聲將它丟進池塘裡。

李殘大驚失，剛想逃走，卻被靈珠子一把揪住後腦勺，推向那株被拗得七扭八歪的蓮花上。

他本以為會臉先著地，甚至做好了掉牙齒的準備。但出乎意料的，視野竟是向上的。

撐著坐起來，李殘忽然覺到原本空冰冷的左腳上有溫暖流過。他嚇了一跳，趕蹬了蹬，竟是那樣有力。再看上，雖然左臂仍是刀切一般齊刷刷的斷掉，但一討厭的疥瘡已經不見了，麵板整潔而。

靈珠子背著手嘻嘻笑道：「怎麼樣？這個還不錯吧？誰要是還你醜八怪可就有點說不過去嘍！」

李殘爬到池塘邊向下一照，倒影中哪還是原來那個醜陋的自己？隻見一張英武俊逸的臉，上麵寫滿驚訝。

靈珠子的聲音悠悠傳來：「我本想將你的斷臂也補上，但怎奈你命中有數，若是用強則會令你徒災殃。所以就這麼著吧！唔……等等……」

他歪著頭看了看，掏出把小刀在李殘臉上劃了個十字：「這兩道疤是用來騙老天爺的偽裝，可以讓你的運氣好一些。你記著，千萬不能讓別人它，否則會引來天劫的！」

李殘已經激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隻是一個勁兒稱謝。靈珠子對別人的奉承特別用，鼻子幾乎要翹到天上去，叉著腰道：「別急別急，你幫了我兩次，我也要幫你兩次纔是。跟我來，我給你挑一把順手的兵。」

沒想到李殘卻搖了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是個廚子，不會舞刀弄槍的。」

靈珠子卻一把拉住他：「不會可以慢慢學嘛！來來來，我帶你看看，說不定你就興趣了！」

他的炫耀之意已經明顯的不能再明顯，李殘苦笑一聲，隻得從了。

二人來到另一窟前，剛一踏進去，紫電青便晃得李殘睜不開眼。耳邊喑嗚叱吒，儘是虎嘯龍、風雷海之聲。他緩緩睜開眼，隻見這窟長寬幾十丈，像四周高中間低的鬥。最中心是一汪清澈的水池，中間滿神兵利。它們散發出的鬥氣、殺氣、寶氣織在一起激鼓舞，若不是石壁擋著，幾乎要衝破雲霄。

靈珠子像個炫富的財主，特別殷勤的指著自己的收藏道：「別客氣，隨便挑，看上哪一把都！這把紫炎蛇矛怎麼樣？是我以前用的，一按這裡還能噴火，特別好玩！還有這把畫戟也不錯。告訴你，它可是龍宮裡的寶貝哦！把它在海裡一攪和，立刻能掀起七八丈寬的巨浪。還有這個，這個……」

他上下翻飛，喋喋不休的介紹著。但李殘卻自顧自走向角落，撿起一把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單刀：「就要這個吧！」

靈珠子的笑臉一下僵住了。「那把刀……那把刀太爛了，你換個好的！」

「不，別的都太好了。老話說『君子不奪人所』，我要這一把就行。」

靈珠子還在笑，可看起來和哭差不多：「你真打算要這把刀嗎？」

沒想到李殘狡黠的一笑，拍了拍靈珠子的頭：「騙你的。你幫我換了個，我已經很激了，怎麼好意思再要你的東西呢？」

看來老實人也有開玩笑的時候。

靈珠子卻突然毫無徵兆的哭起來，而且還是那種嚎啕大哭：「你這麼說，顯得我特別不講義氣、特別小氣、特別的不是人！」

李殘慌了，不知道怎麼安纔好。

但好在小孩兒的哭聲來得快去得更快，他抹了抹眼淚：「實話跟你說吧，這把刀是我師父給我保管的，要是給了你我會捱揍。但是我可以給你選一把差不多的。」

他一指水池裡的兵：「這些都是沒什麼用的俗，不值一提。」

李殘好奇道：「這麼漂亮的東西還是俗？」

靈珠子笑了笑：「你可知『三災利害』嗎？」他解釋道：「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些神兵利奪天地華，侵日月之玄機，是以上天要降災滅之。

它們在我這兒自然不用擔心，但一旦離開府，便會引來天雷、地火和贔風。這就是三災。

說到底這些傢夥不懂神自晦的道理，一味展鋒芒，卻始終隻是二流貨。」

他不知從哪兒又抱來一把單刀。

「但它不一樣。」

這把刀沒有第一把那麼破舊，卻十分平常，有些太普通了。就像村口某個鐵匠不走心的作品。然而，就是這麼一把普通的刀，讓靈珠子眼中流出惜的神。

「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此刀和同塵，堪稱刀中聖人！」

李殘接過刀拔出鞘，寒閃爍，他卻不一聲驚呼。

隻見有半尺的刀完全斷裂，斷口像被參差不齊的牙齒咬過，留下醜陋的疤痕。它失去的是一把刀最鋒利的部分，彷彿那些芒奪目、意氣風發，卻已遠去的歲月。

隻有傷痛長存。

不知它如何躲過三災，是上天的疏忽還是壯士斷腕？經歷這一切後還能麵對醜陋的自己嗎？無疑這是需要勇氣的。

靈珠子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和你一樣，豈不是很般配？」

李殘默然，點了點頭。

「那我就收下了。」

靈珠子歪著頭想了想：「還不夠，我再教你個用刀的訣竅，附耳過來……」

口訣並不長，隻有一十六句。李殘一愣，問道：「這什麼名字？」

「心訣。練刀就是修心，心外無刀，刀外更無心。」靈珠子又找了石壁：「你就對著這兒練，覺得差不多便可以走了。」

李殘在石壁前盤膝坐下，腦海中想著口訣，它說什麼也不像練刀的法門。

靈珠子悠然道：「不明白就想，想不明白就睡。」

這話全沒道理，但在李殘耳中似乎若有所指。他獃獃的著石壁，忽然笨拙的揮出一刀。一刀既生，便有千刀萬刀紛至遝來。隻見形紛飛，寒凜冽，天下招式盡在石壁前。他肆意揮灑，刀法如大江流水源源不絕。

李殘舞了很長時間。一天？兩天？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但就在某個時刻，他忽然停住了，漫長的演示戛然而止。

他重新坐回去，招數太繁瑣了，需要化繁為簡。

過程是在腦海中進行的，所有不必要的作都將被刪除。凝練往往比繁複困難得多，也更痛苦，這是摧毀心的過程，隻有將一切盡毀才能在廢墟中誕生出如同天外飛來的刀法。

李殘閉上眼，繚的刀不見了，隻見日月替、生落、花謝花開。驀的，如同平靜的湖麵泛起一點漣漪，李殘猛一睜眼，隻見比玄鐵還堅的石壁上印著一道深深的刀痕。

這一刀，石破天驚。

他喜不自勝，手舞足蹈道：「我練了！我練了！」回頭一看，隻見靈珠子正在背後聚會神的撅著屁打彈珠。

李殘深深鞠了一躬：「靈珠子，我要走了。」

靈珠子頭也不回的擺擺手：「不送不送，以後常來！」

李殘心中頗有不捨之，但見他如此專註，也不好打擾。隻是獃獃的站立半晌後，悄悄離開了。

李殘走遠，靈珠子忽然抬起頭，嘆了口氣：「醜八怪呀醜八怪，這一去山高路遠，人心險惡，你要好自為之啊！」

走出淩雲，再回首時，口便沒在濃霧中。李殘忽然覺一陣寒冷，抬頭一，天上竟紛紛揚揚下起一場大雪來。

他心中奇怪：「還是秋天，怎麼就下雪了？」想來想去也隻道是山裡的氣候與尋常不同罷了。

小白應該還在山穀裡溜達，要不要找他呢？

若是他和自己在一起，則仍然難免被騎的命運。與其這樣不如放他在這與世無爭的地方奔跑吧。

想到這兒，他把手攏在邊，高聲呼道：「小白，再見！」

山穀迴音，將道別遠遠送出去，不知白馬聽見了沒有。

他著烏雲的高山，忽然心中豪氣陡生：「沒有小白，我也一樣能翻這山！」但來到山腳下，心中卻不起苦來。

原來山上寸草不生，石壁得如鏡麵一般，而且幾乎直上直下，斷然沒有能攀爬的可能。

李殘在附近轉悠了一會兒，忽然一拍腦袋：「有了！」

他拔出單刀，縱一躍。這一下不要，子竟如騰雲駕霧般上升了三四丈。

李殘心中大驚，連忙把刀進山。稍停片刻，他手臂一用力，又是一縱。這回可練多了，隻將刀在石頭上輕輕一點，便肋生雙翼般向上飛去。

這座山高得不見盡頭。寒風卷著雪花怒濤般拍在李殘上。他極目遠眺，隻見茫茫大地狼煙四起。當時正值世，兵戈久不息。百姓流離失所，淚橫流。世上儘是爾虞我詐，沒有一是世外桃源。

李殘不停。

很快烏雲便環繞在四周，隻見雷電加，黑暗中似有無數魑魅魍魎。這是妖的國度，虛無縹緲之鄉。相傳神怪的歌聲可令人聽之忘憂，流連千年。

李殘仍不停。

這條路太難走了。往前看不見終點，回頭不到起點。在混沌的時空中，人的意誌彷彿都被模糊，以至於忘了當初為什麼要走這條路。但一個信念支撐著李殘，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向上起，絕不向下沉淪。

漫長的跋涉後，烏雲被衝破，李殘看見前所未有的景象。一峰獨立，雲海跌宕，永恆的太在頭頂熊熊燃燒。

這一瞬間，他的靈魂彷彿與萬相連，竟無法抑製的流下淚水。

生而為人，能在這天地間笑一聲、看一眼、說一句、一回，真的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