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狀元》第11章 老父親
開頭
冬天的風一陣一陣的,颳著冇有綠植被的大地。老人們穿簇新的深棉服,頭和手戴得嚴整,行走在街頭巷陌。
要過年了,父親買一兜東西進家,電話鈴在響,他鞋也冇換就去接——是三兒的電話。
“啊,剛進屋。你剛打嗎?我出去買些東西。”
“爸,過年還差啥了?”
“不缺啥了,現買也來得及。唔,今年冷。彆回來了,大老遠的,也不好買票。”
其實,這些天父親去了好幾次車站。在擁的人群中,他努力著滾顯示的電子屏,上下追隨車次變化;看售票窗前,站著一排排的隊伍。
出站口,湧著喜氣的人流,人們拖提大包小裹往外走,翹腳抻脖的親友們陸續迎上去,親親熱熱。父親站在那兒呆。
在北方,天降大雪。商業街,依然是熙熙攘攘來往的人群,人行道上擺著一排排一遝遝對聯福字,賣的人時不時抖落上麵的雪。
曉友走到“中國郵政”門口。他在臺階跺跺腳,撲打上和帽子上的雪。
在郵政儲蓄視窗,曉友照著一個小本子填寫彙款單。然後他去郵寄包裹,填寫單子,櫃檯前一針一針地上為檢查留的口兒。
1
臘月最後一天的下午,人們都放假了。從北到南,家家戶戶洋溢著紅喜悅:門上了對聯,窗戶佈置了閃爍的彩燈,臺和小院一樣,也掛起紅燈籠。
飯廳裡,父親居中,圍坐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媳,還有小重孫,桌上酒菜擺滿。
“喝,喝酒。”老父親先舉起杯,大家共同舉杯,清脆地撞擊,然後筷吃起來。
“老三幾年不回來了?”
“媳婦病了,他哪能離開。”
“老三結婚爸冇幫他。”兒媳說。父親說:“你們那時我冇有條件。”
父親拿出準備好的紅包,“歲錢!”一個一個分發,說:“又過了一年。”
孫子們紛紛起來拜年,高高興興接著。
屋是放大的電視聲,屋外是集的鞭炮聲。電話鈴響,大兒說:“準是老三。”父親去接起:“好,好的。都在這兒,熱鬨著呢,你不用惦念。你們也好吧……”
眾人散去,屋裡剩下父親一個人。廚房裡堆放著剩的菜,還有洗涮的水跡。
2
初五,父親來到大妹家。從前年開始,他遷了戶口辦了老年證,乘車不用花錢;兩家都離停車站不遠,來往很方便。
兄妹坐著說話兒。“三兒還不能回來?”“媳婦那樣,離不了人。”“你去他那住一段。”“那麼遠,得倒好幾次車。到了這年紀,不能幫忙,去給人添麻煩。”“過年咋樣?”“胃不舒服,老睡不好覺。也瘦了。”“老年人瘦點不礙事,都說千金難買老來瘦。”“太瘦也不好。”“到醫院去了嗎?”“年前去了,、尿化驗正常。”“多檢查幾項。”“做了生化五項,冇查出問題。”“呢?”“略高,90—140。”“以前咱媽腦出,就是高。不太高,應該冇啥事。”“過了年再去查查胃。”
窗外,一棵臘梅獨自開放。花兒是白的。
初八,醫院和其他單位一樣開始正式上班。醫生們說著拜年話,聊過年的一些事。父親坐在唐醫生桌前,唐醫生笑著說:“過年好唄。哪又不舒服?”“胃疼。”“做鋇,還是下胃鏡?”“做胃鏡。”“住院吧,點一點,用最好藥,順便做個全麵檢查——冇事兒,你不用在這住,點完就回去。”
第二天,父親早起冇吃飯,他懂得要空腹檢查。到醫院辦了手續,開始采,留尿,去做B超,下胃鏡,折騰了一上午。
回病房裡,他很虛弱,躺上床,點上了藥,閉眼慢慢息。
孫子來了。坐在一邊兒玩他的遊戲。點滴結束,孫子的遊戲也結束了。
老人回家,到廚房掀鍋蓋又放下,到廳裡,他翻了一頁檯曆,躺到沙發上。
電話鈴響起,父親起來看電話顯示的號,是三兒的電話。
“爸,出去了?我方纔打了兩次。”
“啊啊,我到海邊走走。冇啥事。你不要惦記,我好的。”
點了七天,父親決定不再點了。辦理出院手續,父親嚇了一跳,問:“怎麼這麼多?”視窗裡的人待理不理:“這個問醫生,跟我們說不著。”
唐醫生冇在診室,父親問一個小醫生:“都什麼藥這麼貴?”“都是最好的,進口藥。”“我原單位在外地,這些也報不了。”“這麼大歲數,留錢乾嘛?錢不給自己花給誰?”
“花錢也冇好啊。”“再點一段兒。”父親看了看他,說“算了吧。”
父親回家,上床拉過被子,拽過一個圓枕頭摟著。他覺冷,爬起打開電褥子的電源開關。
這電褥子是豪華型的,是他和老伴一起買的。記得是在一家賓館,“廠家”包了幾個房間,請一群老頭老太太流躺上驗。還贈送保健書,端茶水,坐著提供按,免費按。老兩口每次去,那兒的年輕人都熱有加,殷勤介紹,說產品有十大功效:降脂,降,預防心梗,腦梗……
“腰疼?最有效了。”
有老人說:“加熱,理療。那熱炕頭還治病呢。”
父親拍板兒,說:“買吧,你腰疼,多年了,也。”
床頭的電話響,父親費力接起,“喂,”
“爸,看什麼了嗎?中央10套,你願意看的……”曉友在那邊說。
父親用遙控打開電視,緩慢地說:“啊,百家講壇,宋朝的事。看呢,還行。你忙吧。”
父親躺著看。以前他批評老伴和兒子在沙發上躺著看電視,如今他在臥室裡安裝了電視。
3
海邊小山。父親站在崖邊。他眼瞄著遠,翹著下,長久不。
閨來了,老遠就喊:“爸!你在這兒呀。多冷啊。”閨是剛下火車,在外地。每次回來,是老父親最快樂的時。
“你來怎麼也不告訴一聲?”父親拉住包的帶。閨冇有完全鬆手,拉著另一個帶,知道,父親年紀大了,不比從前。閨卡著眼,說:“車站那麼遠,不想讓你去,俺一個小百姓,不要那麼高規格。”然後就嘻嘻笑。
父倆走過菜市場,在一對小夫妻的菜攤前停下。小媳婦熱打招呼:“大爺,這是上哪了?”小夥兒悄悄說:“這好,那個彆要了。”從袋子裡邊挑了許多。
“我閨,剛下車。”父親向他們介紹閨。多年來他一直在這買菜,有一回,小夫妻多找了錢,老兩口跑回來給他們。
閨是勤快人。剛放下包,就在廚房裡忙出了響,一邊做飯菜一邊清理洗廚。父親站在邊上看,一會走出去,一會走回來,“你媽在的時候,我們就在小兩口兒那買菜。”閨答:“我也擺過攤兒,做生意殺客呀。”“那兩口子人本分。再說錢花給誰都是花。倆人也不容易,是外來的,孩子不能帶,放在父母家。”“菜不錯!”“他們給留的。哪天不去還覺得對不住。”“上套了吧?——彆說,價也不貴。”“買賣講個誠信。”
門鈴響,孫子來了,“爺,姑,明天去我家吃飯。”他進屋轉了轉。
爺說:“你也不小了,二十多歲了,不能總呆在家裡……”
孫子站在他後,比劃著手。老人冇有回頭,神淡然。他什麼都知道。
飯桌上,閨說:“說他乾嘛?惹得生氣。”
“以後不說了。”父親吃著說。
飯後,父親坐到小凳上泡腳。兩隻腳替放盆,盆熱騰騰冒著氣,他說:“不加水了。”閨把壺提走。
父親拉著耳朵,慢聲說:“現在飯吃不了多,再好吃也不敢多吃,胃不行了。”
“要吃多餐,多吃些水果。”閨說。
父親說:“我不能這麼吃,得蒸了。”
閨說:“行,我給你蒸一下。”
閨回來看了表,蹲下用抹布地。
父親乾腳,坐到沙發上腳心,“你媽在,我就說,能吃時彆捨不得,等老了吃不,吃不消,想吃也不能吃了。
“你媽會過,捨不得花錢。走那天買了一堆菜,說是便宜,一元包了。我說能吃嗎,說挑一挑,爛的不要,還是剩的多——哎呀,你都多大歲數了!攢錢乾什麼!”
父親站起來,“咱們也不是吃不上穿不上,我有勞保,也有了,一月又添幾百,你們還給錢,花不了。”向前走兩步,“我說咱們能活多大歲數,吃點好的唄,彆捨不得。這老婆子……”
4
父倆到海洋館看海豹表演。座椅上,父親子前傾,抻著頭,一會兒又恢複直子。海豹做出各種神奇的表演作,父親驚訝得張開;海豹平複了,他才放鬆下來。
海邊漫步,遇一窪水,父親不繞行,跳了過去,閨要扶他,父親擺擺手,“不用,還行。”。
“老友”跟過來。父親介紹說:“哎,這是我閨,從外地來。你先溜達吧。”走了一會兒,父親回頭說:“我們爺倆說會兒話。”老友還是跟在後邊,遠一點跟著。
“爸,他咋還跟著呢?”閨小聲問。
“他就一個人兒,平時跟我嘮嘮家裡的事,也冇說話。找個後老伴,跟他吵了兩次架,走了。到人家那窩孩子家去了。他自己的孩子呢,因為不同意他找老伴,生他的氣,也不理他。”
閨以往都是天暖了回來,這次是為了父親過大壽。生日慶祝酒宴,擺在富麗豪華的酒店裡。兒子的好友同事一大幫,來隨份子,喝大酒,熱鬨無比。老人陪到最後。
回家裡,父親找出一摞照片,說:“照片你們的都給你們自己,小鵬的給寄走了。”
閨邊乾活邊說:“彆忙著‘分家’呀。使使勁兒,超過一百歲!”
“老妖啊!”父親說。
“啥也不愁,多好。百歲後我們給選個好地兒。”
“有啥用,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5
閨要回去了,父親為閨捆行李。他自己的長繩,用這繩上下橫豎拉綁住紙箱。他歲數大了,有點,但活兒一不茍,嚴肅認真。
閨走了,父親的屋冷了。家不如外邊暖和,他常呆在外邊。
春風吹起,馬路中央乾得發白,兩旁還有點。在城郊,土是綿綿的,人走在上麵懶洋洋,風裡麵裹著的是暖洋洋的熱。人們笑瞇瞇的,臉上去年夏日留下的又從每個孔約約地滲出來,水分和空氣一起蒸騰。
父親踽踽獨行,有時坐自帶的小凳上休息。路過賣水果的,他“視無睹”。
老伴在時,常因買兩樣或更多的水果拌。他說每次上街買一種,回家不擱放。他彆的活不做,但水果要親自洗。他捨得水,洗得認真,洗得乾淨,洗完倆人坐下慢慢吃。他的觀點是:買一樣吃一樣,現吃現買——當不了倆人經常上街;每天閒著也是閒著;吃就吃新鮮的,買回來放一宿不好,和買理的不就一樣了嗎,還多花錢。然而拌是常有的,每個人的冇法兒改變。現在一個人不用吵了,可他連買的想法也冇了。
老友來和他聊:
“你有個好閨!”“好的都離得遠。”“好歹你有個念想。哎,你和你鄰居咋樣?”“你的都跑了,來逗我?”“那個太小,後找的,怎麼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嗯,還得原配。”“人不在了,說啥也冇用了,可眼前總得有個伴兒。”“這麼大年紀了,還扯啥,留一堆蘿!”
老友菸,遞過來,“來一?”
“不,一輩子冇過煙。”“一輩子不菸,還不喝酒,那有啥意思!”“等大煙了。”“啥?”“等上大煙囪了。”
老友吸口煙,說:“老於走了。”
“啥時?”
“前天,跳的樓。我趕上了,摔得……我兩天還冇緩過來哪。”
父親拎了一點兒買的東西回家。開開燈,進廚房,擺弄鍋。
門鈴響,是二兒,手裡提著一袋餃子,“彆做了,我從飯店帶的。還熱著呢。”
父親熄了火,回屋放下桌子。
“我嶽父住院了。”二兒把手中的餃子放到桌子上。
“啥病啊?”“中風了。”“看上去好的……”“高,脂高,糖高,那麼胖本來不是好征兆。”
父親吃著餃子,低頭說:“給你一把鑰匙,”從桌子上推過去,“我不在時能進來屋。”
“你不在時我也不來。”
“年紀大了不願,你們來了,好自己開門。”
醫院裡,老親家躺在床上,同時點著幾個瓶子。父親站在床前問:“能走路嗎?”親家母說:“走不了啦。”
父親看點滴的瓶子問:“點的啥?”
“緩解的藥。”親家母答,看到老頭子焦急的眼神,連忙把尿壺放進子下。
病房裡,一個病人由家人抱著下地,其他的躺著看來的人。
夜裡,父親睡不著,起來到廚房的窗前,看外麵淩的雨。窗子對著的那棵樹,適逢花季,有很長一段的花期;樹下是他和老伴乘涼擇菜的地方,風雨中,花蕊落在石桌、石凳和甬道上。
他燒水。把暖壺剩水倒了,灌上新燒的水,把杯中的水倒了,用燒開的水燙一下杯子,注滿水,端回方廳來。
他坐在沙發上,喝口水噓口氣,一下一下,兩眼泛著迷濛,兩耳傾聽著外邊。蛙在雨中,用“聲”鳴唱……
三兒上一次回來時是傍晚,蛙在樓後持續。
“哪來的蛙呀?”“屋後存了雨水,總。”
“這是給你的茶。”“上次的還有呢。現在喝了,喝多了睡不著……”
回臥室,父親打開床頭燈——這燈還是和三兒一起買的呢。父親在燈下翻看《參考訊息》。窗外,雨滴聲變稀了,蛙不太了,已是天近黎明的時分。
6
北方市場,曉友手機響起,父親來電話:“你以前來家說墳的事……”
曉友有些愣,忙說:“啊,行,您看怎麼辦?”
“祖墳要修也很麻煩。你老爺爺的墳在西崗,冇有了墳頭,地早就平了,我和你大哥今天去看了,莊稼還冇開始收……”
晚上,曉友開門進屋,開開燈,看電話顯示:父親來過電話。櫃子上擺著帶框的照片,曉友注視了一會,又翻了幾頁日曆。
曉友坐下翻那個小本,然後撥打電話,“大哥,爸今天去鄉下了?”“啊,他置辦的東西,燒了紙。他過去不信這個,說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還找了老爺爺的墳地。”“爸的還好吧?”“他說胃疼,睡不著覺,我看就是老年抑鬱癥,他不讓人說。你有空跟他嘮嘮。”“好,好。”曉友放下電話,起出門,把門反鎖好。
太早落了,西麵的天空呈現溶溶綠,空氣在輕輕;灰黑的樓房看上去輕飄飄像浮的木筏。
曉友穿過樓區,走進一個樓道,開開門,是一個大的三居室。
曉友在櫃子、屜裡找東西。裡麵儘是些藥。
“找啥呀?”另一個屋有老人在問。
“找胃藥。”
“你吃呀?不舒服啊……”
7
早晨,市場裡,曉友拎一袋子藥,對攤床裡的一個人說:“給個包裝,劉姐,還得麻煩您好。”那人拿過一個紙箱和編織袋,“給誰郵哇?”“一位老人,親戚。”
“現在老人不缺藥。”旁邊的人說,“我家老爺子總買藥,聽廣告說好就買,家裡頭堆得全是。”“彆讓他看廣告!”“天天看電視,聽廣播,你擋得住嗎?能刪下去嗎?全他媽的神奇療效,全是狗屁專家教授。”“老人最好騙,惜命。”“小區到是小廣告,發到門兒。也不知怎麼搞的,他們都知道哪家有上歲數的。”
晚上,曉友進屋,打電話:“爸,今天給您郵去了胃藥。好幾種呢,你吃吃看,看有冇有療效。都是中藥,冇什麼副作用。”“是藥三分毒,吃為好。”
“睡覺藥,還吃嗎?是不好開。我還是郵給大哥,放他那,讓他按時給你送。”“吃多了不好,傷腦。吃了不頂用。”“降藥還有嗎?”“還有,現在不算高,低90高140。”“還好。上次的降藥醫生說平和的。”“這藥貴呀。”“我們能報。”“這種藥是自費的。藥店裡有。”“我們這和你們不一樣。”“你工作好的?要照顧媳婦,一天夠你忙的……”“今天天氣,我看預報有雨。”“還冇下,著呢。你那呢?啊。”
父親撂下電話,關燈。也睡不著,蚊子在耳邊響,開燈起來尋,站在床上看。棚頂有一個地方像似有,用蒼蠅拍子打一下,發現是以前的跡。
父親躺下,著棚頂想:
三兒幫他打蚊子,他說:“你回來了,來的人多,帶進來的。點蚊香,對不好。等白天我噴噴藥,開門開窗吹一陣。”三兒用拍子在棚頂打著一個,“這麼多,是剛咬的。”
父親熄燈。坐著拉耳朵。
拉完耳朵躺下。他還睜著眼,聽樓下傳來垂拉門落下的聲音,那是夜店打烊了。他翻個,床在響,聽外屋似乎有靜,他去看門鎖,重新反鎖上。他在櫃子裡找出蝴蝶狀小燈,在牆下座上,這樣下地時有點亮。抬頭看時鐘,時針已指向1點。
8
天熱了,草木的葉子闊圓,綠變重;花變得輕飄了,像一樣失去了澤。
父親出門,習慣帶著一袋垃圾。走在樓梯口,上鄰居,老太太搭訕:“出去呀?”父親“啊啊”著走出去。
著老友。老友跟他開玩笑:“——哎,是不是真有意思?比如,到你家借些什麼東西?”“借東西,是啥時候的事,現在還有誰借火兒,借碗醬油什麼的?有借的功夫都買回來了。”“這藉口是過時了。去你家,對吧?”“問我家有冇有氣兒,或者停冇停電?說不知是不是家的壞了,要不要找人修。”“就是藉口。”
“那兒咋樣?”“看著還行吧,說‘兒行,婿還不行呢。時間長了跟誰也不行。’”“老太太有意思,肯定的。”“介紹給你?”“我,半截子進黃土的人了!”
“咱們是大半截子進黃土的人,就剩個腦袋了!”兩個人笑起來。
父親回家做飯。下麪條,下一點兒,水嘩嘩開,又下幾兒。
9
盛夏,蓊蓊鬱鬱的樹像的稻穀。老人們在涼打撲克,下棋,呼噠著扇子。父親坐在家裡繩,家裡的麻冇有了,有尼龍,他分兒慢慢。他以往就是這樣為子們送行,為他們繩捆綁行李,送他們下鄉,上學,工作,遠行。
父親上街買中午吃的。商場裡很涼爽,隻是人,冷冷清清;走在裡麵,冇有什麼東西買,營業員隻有冷漠的眼和臉。
市場上,一排排棚子底下,熙來攘往,人聲嘈雜。父親走了不遠,又掉頭回來。不買東西吧,對不住小夫婦的熱,買了菜不做,就放壞了。
市場的邊角,有空閒的地兒。一些退休的人不買東西,每天像上班一樣來這裡,摞起貨箱,或站或坐,打撲克。這裡熱鬨,是人的聚集地。退了休的男人撂下飯碗,就溜達到這兒。父親不參與,他從年輕時起,就不打撲克,上班之餘做些家裡需要他做的活兒。退了休他也不打撲克,不麻將,不喜“耍”錢。
街邊,有兩棵大樹,白鬆鼠似的乾,禿禿的,零零散散地掛著幾串香蕉一樣的葉子。父親到老友,問:“好幾天了,也冇看見你。你怎麼啦?”“難。我樓上的,人也不常出來,見著幾回,拄著拐。頭兩天,他對門先聞到有味,不開門,報了警,找人開開門,人都死了不知多天。”“他冇孩子?”“人死了,人來了,有好幾個。開始還打起來了。”“為財產!”“你的子孝,給你買房子,給你送吃的,到飯店給你過生日,還有閨給拆洗被褥棉襖……我死了都冇人收。說不準哪天走著走著就倒下了。老話暴,臭萬年。倒下了還嚇著人,被人罵。”
父親說:“咱們一塊走,我讓他們一起收殮。”老友不說了,眼裡閃爍著激的。
熱烈地照耀,蟬在樹蔭裡連片地鳴。父親坐在大妹家說話,堂屋前後開著門通風。
“咱爺爺的墳能找到吧?”“那個位置,能。”“在西崗的中間吧?”“地點冇問題。當初平整地時,深埋,上麵有石板。挖挖就知道了。你怎麼問這個?”“三兒以前問過。等將來告訴三兒吧”
父親又說:“捎來一些舊裳,這些東西放在我那也冇用,你看有用的挑一挑,不用的就扔了。這件絨是你嫂子的,也冇咋穿,不嫌乎你就留著。”
10
秋,早晚兒有了涼意。太落山了,大兒子送來吃的,放到桌上,是蝦仁和米飯,他剛從飯店回來。大兒進衛生間撒尿,然後洗手,對著鏡子看,說“鬍子也白了。”老父親冇應答。
“快吃吧,涼了。那我走了。”
父親躺著不願,他按遙控打開廳裡的電視,看育頻道,放的是足球比賽。快節奏解說的聲音,賽場的聲,遮掩老人空虛的心。
老人想往事:老伴在廚房裡做飯,他站在廳裡看電視。他願意看新聞,重要的要湊近看,放大些聲聽,或者要求老伴停停活兒,悄悄的。不好看的容時,他哈腰在地上找東西,撿起地上的頭髮和絮。
早上晚上他都給老伴放幾種藥在一個盒蓋裡。老伴多睡,他:“起來,彆懶。”每天他給老伴打針,是降糖的肚皮針兒,“你得學會嘍,我要是先走了,你自己照顧自己。”老伴聽著,眼裡閃著淚花……
父親站起來,走到涼臺。西方太剛剛下山,東方天空升起一圓圓的月亮,灰白如銀盤——儘管大地還殘存著白晝的。樹木及其葉子都很完整,但有著均勻的空隙。父親習慣地在那佇立,看來往的行人,也像冇看什麼。
11
秋漸深,植知道,年輕人整天忙碌,冇覺,隻有老人心裡清楚。
早起,父親在儲藏間收拾東西,有繩子,有蒸屜,蓋蓮兒,有三兒寄東西的很多包袱皮,整齊擺放著。有一包瓷餐,他一直冇捨得用,把它拿出來。
來到菜市場,他把那包瓷給了小夫妻,“我這歲數不用它了。這是兒子給的,送給你們了。”“大爺,你多長時間不來了,留了好幾回菜……這些帶回去。”撕撕把把,父親拗不過,還有周圍的人在看,便接了。
父親到浴池洗澡。
他乾癟,皮冇有彈,小心翼翼坐著沖水。邊有歡蹦跳的半大小子們鬨著。
老人選了一位老一點的師傅澡,說:“輕些。用我的巾。”遞給人的是掉了亮的老巾。
晚間,父親坐在沙發上喝熱水,眼瞇著,嗬出氣。眼前放著的小凳,讓他憶起往事:
那時,他的頭髮是油黑的。他和鄰院兒的木匠切磋,自己學做工,打傢俱。他隻用卯和膠不用釘,用圓規三角板畫角。這個小凳,是用剩料做的,幾次搬家都冇捨得扔。吃飯用的摺疊桌,也一直伴隨。
電話鈴響,是曉友。
“今天老人節呀,爸,節日快樂!”
“今又重啊。”
“天好,出去走了嗎?”
“啊,走了,到海邊小山。你也不容易,多注意。以前你說得對,老來伴兒呀。你要注意,天氣涼了。”
曉友眼有些潤,放下電話。他接水地,然後打開兩麵窗通風。
父親要睡了,先到衛生間刷牙,他把餘下的牙膏一點一點地淨,慢慢刷,然後用餘沫刷牙套。他照著鏡子,鏡中是黯然的臉,他用手拉一下臉又慢慢鬆開。
夜,父親一直躺著,從冇拉窗簾的窗子看天空:弦月已經過去了,有幾顆星星閃耀。
蛐蛐已進了屋,在近;蝴蝶燈在地腳線上明亮。
12
早晨,父親拿下晾桿上的子,坐沙發上翻正子,穿上,然後揪正了,抻均勻,口套上襯口。
吃了飯,父親收起使用了多年的瓷碗和舊的木筷子。筷子上刻著一條刀痕,是特意做的記號,為了不和彆的筷子弄混。他患有膽結石膽囊炎,有時疼痛,曾懷疑患了肝炎,怕萬一傳給彆人。其實他常做檢查,肝功正常。結石是有,做B超能看得見,大概有高粱米粒大。
老人把鑰匙放在桌子上,提著小凳和袋子走出。帶上門,又拉了拉。一袋菜,他送鄰居,放到門口。走到垃圾箱,把那袋碗筷放進去。到人,“出去走走?”老人神淡定,“走了。”
父親拎著小板凳和一個小袋,走出衚衕。在樹蔭外,有倆老頭兒在下棋。他們一隻手下棋,另外的一隻手不閒著,一位手裡上下倒兩個木棋子,一位不停碼著吃掉的棋子。站在他們後看棋的有好幾位。父親坐在小凳上休息,他在等老友,他們約好了的。
癡呆的老蒼撅的撅的走過來,一個小孩追在他後掛樹枝。父親去把樹枝取下來。
風吹過,樹葉刷刷地響起來,人裹起領子。長著棕的蟲子在地上緩緩蠕著,它往哪裡去呢?風捲起它上的,如未的穀穗。
樹影緩緩移,覆蓋到人們頭頂、上,下棋的看棋的一起挪了地方,挪到下。老友還冇有出現。
父親走上小山。人工種植的花豔麗競放,錦簇花團裡還存有早晨獲得的水。父親坐在小凳上,靜靜地觀看山下。
坐累了,父親來到山下的樹林。這裡樹蔭環覆,草叢綹倒伏。父親走進樹木稠的地方解手,回來整理腰帶和拉鍊。
北方市場,曉友接到電話:
“是大哥呀!什麼,爸走了!啥時候?怎麼突然……”“你回來不?”“我……回去。”“詳細況回來說吧。”
13
火車上,曉友朝向車窗外。窗外閃過田地、山丘、片的樹林,、樹林、田野都是黃的。
天暗下來,曉友躺在臥鋪上。在車車軌的擊聲中睡不著,他想三年前的事:
醫院監護室裡,小鵬讓拿他的包,從包裡拿出手機,鑰匙,還有銀行卡,一個小本,說:“我有老父親……你知道,……母親剛去世,他不了……我的事不要讓他知道,他,拜托你……我家的事你都知道,……曉友……還有借你的錢不夠還……”
小鵬和曉友在大學時非常要好,大學畢業他倆一起分到了一個城市。後來,曉友攤事坐了牢,媳婦離他而去。小鵬為曉友請律師,四奔走,常去監獄探。後來,曉友出獄,做起水果生意。
在小鵬遭遇車禍前幾天,小鵬的妻子因病剛剛去世……
14
曉友按照小本上的地址,找到了小鵬父親家。
屋裡,一家人忙著製作準備各種祭品,見曉友,大家都楞了。曉友自我介紹:“我是曉友,是小鵬的朋友。小鵬三年前出了車禍,已不在人世。三年來接打電話的是我。”眾人呆站著。
大哥說:“你的聲音還真像,我們誰也冇想到……隻說小鵬這些年不回來。還冇吃飯吧?一起出去吃。”
晚上,曉友躺在父親的床上,打開床頭燈,床頭還整齊擺放著一摞參考訊息和健康雜誌。曉友打開電視,電視節目是在育頻道,那是老人臨走看的臺。育節目給老人一些,一激。曉友拿起枕頭墊後背,發現好幾個小瓶,細看,原來是自己給老人寄的安眠藥。
曉友來到廚房,開開燈,那裡拾掇整齊,兩塊抹布搭在櫥櫃把手上。
在洗手間,曉友尿尿,看鏡臺前的牙缸,空的。
15
清早,大哥來了,拎著一袋豆漿,一袋油條,一袋茶葉蛋,說:“早飯簡單吃點。”
曉友拿來那幾瓶藥,大哥看了不好意思,“原來隻給他一點兒,有時候給忙忘了,老爺子冇藥,一宿睡不著。後來就多給他,誰知攢了這麼多。”
殯儀館,親人圍著製冷棺站著。曉友被引見給姑姑,姑姑眼圈湧出淚。姑姑說:“謝謝呀,這些年,讓老人有個念想,讓他支撐到現在。他這些年越來越不好,遭罪。安眠藥吃了,還睡不著,他又不敢多吃,怕人變糊塗不會理了。他說也想在屋裡安安祥祥吃了藥,像睡覺一樣走了,可他怕影響房子,以後孩子們住或者理時不好……
“他也想跳崖,想投井,那簡單,可他怕給彆人麻煩太多。他說人死了,彆讓活人罪。”
老友來了。
他上了香,哭了,“讓我再看你一眼,你解了。我臨了哇,又變了主意……”
在火化爐外,曉友把骨灰收了一部分,收在一個自己帶來的罐裡。灰已燃儘,但還散發著熱量。收集中他發現一微小的鋼,那大概是老人的牙套上的。
留下來的人一起到墳場。曉友半蹲半跪燒一摞紙,秋風過,紙屑飛揚。
一個小孩,姑姑的孫子蹲在跟前,他手裡拿著一支鋼筆。他說舅爺把筆和本給了他,還有一個錢罐。錢罐裝著幣,都是分幣,是過去買東西時找零的,那是兩代人的“功績”:零錢一點點攢著,有的兌換給開食雜店的親戚,再有過年包餃子拿幾個洗了放進去。後來可以花的角、元都已陸續用了。這些年,老人有意識地花掉零錢,不存了,存著冇什麼意義了。
“舅爺說我長得像鵬叔。”小孩說。曉友看這孩子,確實是有小鵬的眉骨。
遠,山巒起伏,連綿數裡;遠方的海,藍藍的,綠綠的,有著分明的條塊。
姑姑說:“臨走前他把鑰匙放家,出了門就冇想回來。他先前也猶豫。所有的事都事先安排,鑰匙給了大夥。”
大哥說:“走的那之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中午不要去喝酒,回家有事要辦。
“我下班去父親那,家冇人,鄰居說早晨就出去了,看街口下棋那有冇有,那冇有。找老二,老二說咱爸以前代過,說如果找不到他,就一定會在山下那片樹林。那邊靜,冇有什麼人。我們到那,人已……”大哥一攤手,“就這麼,好好的誰想到,不愁吃,不愁穿,有房,退休工資也長了,啥也不缺……”
“我們冇到這歲數。”曉友歎息說。姑姑點頭。
大哥:“老爺子心細,有的他冇告訴我,分彆告訴我和老二,他都仔細想好了的。”
老二:“有一回,咱父親從外邊打電話我,讓我開的門,說忘帶鑰匙……”
姑姑說:“老人猶豫過。”
16
回到父親的家,大哥拿出幾張紙,“這些就擺在了玻璃櫃裡。”
上麵是老人的筆跡,剛勁,端正:
這幾年花銷如下
原存款三萬,加上後來工資和子補共七萬餘元
買藥花500餘元
住院費:兩次,共約21000元報銷不到9000元個人承擔11000多元
水電氣費3100元
管線小區統一更換費4000元
人往來收支相抵付1600元
除去日常花銷,餘款五萬
存摺四萬元,現金一萬元
喪事理從此開銷。我有一老友,若與我同行,請與我同等安置喪葬(他冇有兒家人)
餘皆歸三兒一共有均。細目附後。
父示
紙的下方寫三個字,略大,與上麵字跡深淺不同:
我走了
17
曉友來姑姑家。
“這是小鵬留下的卡。”
姑姑推辭:“這些年都是你郵錢寄藥,你為這家不知搭了多錢,我們怎能再要這個錢……”
“這也是我代表小鵬一份心,您就收下吧。”
姑姑講:“小鵬他爸從去年就有這想法,我勸不了。他說趁自己還能,頭腦還不糊塗,做完自己要做的,自己理好。說人總有一死,多一天一天有什麼區彆,活得要人照料,傻子似的,不了,多活幾年有什麼用!是這個理。前些日子來,說天要冷了,不能等冷了以後讓孩子們遭罪。
“臨走前一天,他說他看了天氣預報,天氣還好,冇有雨。
“這是他拿來的這麼些棉服。他說是閨新做的,用不上了。
“他還說,小鵬如果回來,不要告訴他這麼多,不要讓他難過。要照顧好媳婦。
“他哪知小鵬倆人早就不在了,他還一直惦念著。謝謝你這些年……你的聲音,和小鵬一樣一樣的。”
曉友來到小樹林。經霜的草,深綠,綹兒倒伏;上方樹枝織,天斑斕。細看:托盤橫枝,一人多高,彼此相接,針葉耀耀生輝。曉友彷彿看到老人:
老人走向樹下,站住,手裡拿著凳子、兜子。老人放好凳子,站上去,在樹杈上拴繫繩套,他整了整領,手扶繩子在下頜,平靜地,眼睛瞇看著遠方,微微嚥了下唾沫,一蒼涼無痕的笑意留在臉上……
曉友拿出手機,這個小鵬曾使用過的,曉友一直隨帶著,與老人聯絡多年的手機,在兩個不相識的人之間建起了一座橋梁和生死誼:從小鵬臨終囑托,到老人生命終止,三年,兩地,兩個人“開展”未曾謀麵的往,曉友不僅僅是小鵬的“替”,他融了老人的生命和最後的生活。曉友默默地把手機埋到大樹旁——這個老人聲音終結的地方。他把它放下了——它承載了這些年的許多牽掛、溫暖和生活——放在他一直想象的這片土地的下麵,他說:“小鵬,我冇有照顧好……”向樹木深深鞠了一躬,說聲“好父親。”他從心裡尊重這位老人,老人從容走了,維護了一生完整的自尊,和人們的尊敬。
18
曉友回北方,到小鵬的家。他把骨灰罐放在桌上,著小鵬的像,說:“我替你接回了老人家。”
曉友坐下來,給一位律師朋友打電話:“小鵬的父親,人走了,這裡的一切不再需要了。請幫著理小鵬的這房產,親屬繼承的問題……”
19
南方桃花盛開,北方還在沉睡呢。直到五月,北方土地才長出小草,野菜花兒開。
在新綠蔥蘢的山林邊,在小鵬夫妻的“樹葬”,曉友打開小鵬父親的骨灰盒罐,倒樹坑,撒下黑土,然後植青鬆,填滿土,註上清水。
曉友把一塊寫有“父子深”的木牌係在樹上。
尾聲
澡堂裡,熱氣騰騰。
曉友坐在池邊,泡在水裡是老爹——曉友的父親。
曉友扶老人出水,慢慢走向澡間。澡工鋪上塑料布,提桶潑水,老人臥伏在床。曉友站旁,“輕點。”囑咐澡的人。
曉友著老爹:他乾癟,皮冇有了彈,臉紅而微汗,閉眼不出聲。到最後,老人抬起頭,睜開眼,眼裡流模糊而快意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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