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鐘,琥珀濃》第1章 第一章:風花如悔
北京城了仲春,正是暖風習習,綠柳映河岸。
蟠園之花木扶疏,過了那纏枝藤蘿的小徑,再前行,一眼便能瞧見一池碧湖上懸著的琉璃亭。
小亭子的瓦頂嵌著多彩琉璃,過映在水上,宛如飄著彩虹一般別致。
親王府哪不藏著點名堂,像這樣妙趣橫生的玲瓏景,並不隻此一。不過妘婛今日選在了這裡見客,也是瞧著夠僻靜,省得回頭些碎的瞧見了,又是一番不流的掰扯。
縱使等的是的未婚夫婿,大婚之前私會,也確有些不太合禮數。
丫鬟見妘婛又要去端杯子,忙勸說,“格格,這才坐下沒一會兒呢,您就把這一壺茶給喝空了,別等沈公子來了,您想要‘方便’就不方便了。”
旁邊幾個服侍的小姑娘聽了,不住抿笑起來。
都是一般大的花季,妘婛自不會計較這種俏皮話,低頭間瞥見杯沿邊的紅印子,“哎呀”一聲,“茜兒,快來瞧瞧,我的脂有沒有花了。”
那個茜兒的小丫鬟俯細看了幾眼,笑了,“沒花沒花,臨出門前塗厚了些,現在看著正正好呢。”
妘婛忙喚人呈上鏡子,非要自己照一照才安心。
茜兒掩笑說:“主子平日裡不裝扮就是頂頂的人兒,今兒施了點黛,就跟月上仙子似的,等沈公子來了,保準眼睛都得看直了。”
“盡胡說,一拂哥哥可是從小就走南闖北留過洋的,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妘婛把鏡子遞了下去,“等人來了,你們誰要是再說話,留神晚上肚子。”
丫鬟們笑嘻嘻地應了下來,這幾句閑聊功夫,迴廊頓時出現兩道影。
前頭領路的是門房小廝,行在後頭的則是個十五六歲的俊秀年,一簡約的西裝,梳著乾凈的背頭短發,順著長廊量筆的走來。
乍看那麼一眼,妘婛已是怔住,雖然近來朝廷裡有人提出剪辮的議,也得聞南方有學生興起剪辮風,但如這樣常拘閨閣中的王府格格,還真沒見誰敢這般明目張膽的“剪辮易服”。
待人走到近,著眼前這個自就定過娃娃親的未婚夫,渾上下流溢著與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氣質,一時有些無措,乃至於忘了站起。
對方倒恭恭謹謹地躬了一禮,“進府時遇上了王爺,一拂陪著喝了一盞茶,這才耽擱了會兒,可讓五格格久等了。”
猶記上回相見,這位沈小爺即將遠渡利堅,兩家便擺了幾桌酒,也算是安排他們告個別,彼時兩人都才十三四歲,想不到這一別竟是四年。
妘婛按捺住心下忐忑,起福了一禮,道:“一拂哥哥從前都喚我五妹妹的,多年不見,竟是生疏了。”
倘若是記憶中的沈一拂,當會順勢接住這暖和場麵的話,然而此時他隻是客氣笑了一下,微微仰頭看了一眼亭子頂,“幾年沒來,這兒倒是沒有太大的變化。”
今日之約,本來也是沈爺先差人送來了拜帖,為此特意穿上了最喜的藍錦旗裝,唯恐被嫌臃腫,搭了件不太保暖的坎肩,結果吹了好半晌的風,一句中聽的話都沒聽著。
妘婛心中難免躥起一不悅,“一拂哥哥約我,不會是來觀景的吧?”
“不是。”沈一拂的眼神重新落回到的上,“我是為談我們的婚事而來的。”
丫鬟們奉上茶點後乖乖退下,兩人相對而坐,沈一拂沒開話,妘婛也不好先問,低著頭轉了兩圈杯子,終於聽到他道:“這門親,五妹妹是怎麼看的?”
“什麼?”
妘婛沒會意,一抬眼,看他正用一種探詢的目來:“老話說,父母之命妁之言,我本不該有此一問,但這些年天地在變,人也在變,如今外頭已不‘自行擇配’的新聲音,若然五妹妹心有躊躇,這門婚事,也不急於一時。”
聽到了自己“咚咚”心跳聲,“自行擇配”這樣“忤逆”的話語,哪怕聽過也不曾想過,“一拂哥哥為何認為我心有躊躇?”
沈一拂稍稍清了一下嗓子:“你我雖是從小定親,但從我七歲後離京治病,不曾見過幾麵,互相……也都不甚瞭解,本來我也是回國不久,沒料爹這麼早就和王爺提起了親……”
再遲鈍,也聞出了他話裡的退卻之意,幾乎是下意識口問:“你,可是在外麵有人了?”
他好似被這話問得一愣,“啊?”
“你是不是在外邊讀書、有子了?”除了這個理由,想不出其他的。
沈一拂的臉微微一紅,難得出屬於年人的侷促,“當然沒有。我既有婚約在,怎可不潔自好?”
目偏了偏,“那你為什麼要提出延遲婚期?”
“我希,我們彼此之間,能多一些瞭解……不會太久,”沈一拂說:“一年,一年可好?”
妘婛隻覺得心中一陣然,慌不擇言道:“婚後來日方長,難道不能慢慢瞭解?”
沈一拂以為起的頭算是表述清晰了,見依舊一臉的困頓,原先打過的腹稿不得已作廢,想來王府規矩森嚴,外頭的新興風向也吹不進這深宅大院,許多老思想還深固的紮著。
“五妹妹。我知曉,皇城中的王宮貴胄,多是及笄之後就行的大婚,隨同祖輩住在一起,生兒育,相敬如賓的過一輩子。但如今,時下已經發生改變了。”沈一拂頓了一下,揀了個稍微淺顯的說法,“我怕……我們還沒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稀裡糊塗的走上一條不屬於我們的道路。”
聽出來了。
原來,不是變心,隻是嫌的唱腔走了板,追不上他的起承轉合了。
琉璃亭一時陷死寂。
半晌,涼涼道:“既然,沈爺認為娶我是一條不屬於你的路……”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
“沈爺不過是想求一個兩相悅。”低下頭,看著地上彩斑斕的倒影,“很好,退婚吧。”
沈一拂錯愕了,“五妹妹,我並非想……”
負氣,“若是過個一兩年,你方知我非良配,又該如何打算?”
沈一拂好像被問住了。
他的神彷彿給了答案,冷笑,“到時你大可輕描淡寫說一句‘不合適’瀟灑離開,再悍然無畏去追求別的幸福,然後,把嘲笑都留給我……”
沈一拂站起來,有些急了,“你把我看什麼人了……”
“我哪知你是哪種人?”冷冷盯向他,“你前一刻不還說你我之間互相不甚瞭解麼?”
“好……是我失言惹五妹妹不快了,我道歉。”沈一拂鞠了一個躬,“但退婚之說,還請五妹妹謹言,更不可因一時意氣就妄下決定,稍有不慎……”
妘婛別過頭,並無接歉意的意思:“我不是一時意氣!沈爺,請吧。”
沈一拂卻立在原地不,看油鹽不進,隻好道:“我今日來,確是真心實意想與你相商,現今時局不穩,一年之期,本非……”
妘婛“嗬”了一聲,強行擰住他的話頭,“沈一拂,你不覺得你很虛偽麼?”
他愣住:“你說什麼?”
“想悔婚,卻不敢同長輩提,故意來到這兒激怒我,讓我主提出來,這不就是你此行的目的麼?”站起來,做出了送客的姿態,“如今我遂了你的願,又何必繼續惺惺作態?”
沈一拂咬牙關,像是在竭力忍耐,不讓自己說出什麼過激的話:“我再說一次,我不是來退婚的。”
“可現在我想了。”一字一句道:“你聽好了,我真心實意,不想與你親,請你回去原話轉達令尊。”
他盯著默了幾秒,終於道:“好,就算五格格真想退婚,也需從長計議,否則,隻怕事與願違,還有可能會鬧到無法收拾的局麵。”
誰知的臉變得更加難看,“看來沈爺做什麼都喜歡慢慢來,可我沒有這樣好的耐心。”於是,下了逐客令,“如果你不想把事鬧的太難看,煩請你現在就離開。”
幾個丫鬟收到了主子遞來的眼神,紛紛步亭邊,做出了趕客的姿態。
終究是年的自尊心作祟,他沒能說出什麼挽回局麵的話,出了王府,目投向那氣勢恢宏的大門,神卻無半分鬆快之意。
妘婛素來心氣高,了這樣的“奇恥大辱”,當夜便說出了自己的決意。
就算是親王最寵的格格,退婚二字剛一出口,小小的臉蛋仍是結結實實了個掌。福晉攔在前,又是心疼又是無措,親王抖著手指著們娘倆,急紅了眼:“看看你縱容出來的好兒,往日的荒唐事不說,今日竟連這樣的話也敢說,簡直……大逆不道!”
妘婛想到阿瑪會反對,沒料到他竟然如此怒:“二姐不也退過婚,同樣是瞧不上眼,怎麼到我上就是大逆不道了?”
這下就連福晉也顧不上袒護了:“婛兒,你不是小孩子了,眼下朝廷是個什麼境,我們和沈家結親的用意,你心中難道沒有數麼?自然,若沈爺是個不堪托付的,額娘也不會看著你進火坑,但你阿瑪早就托人打聽過了,他既是個懂事上進的好孩子,你、你之前看過他的文章,不也誇他才華卓絕麼?”
親王嗅出了不對,“不,什麼悔婚,之前從沒聽你說過,莫不是他和你見麵說了什麼?”
妘婛當然不承認,可如他阿瑪那樣見慣風雨的,哪是這樣小丫頭片子能糊弄的?
丫鬟們沒挨幾下板子,就把傍晚亭子的所見抖落了出來,多抵還是存了護主的心思,添油加醋的說是沈爺主上門退婚,氣得親王連夜就氣勢洶洶地殺到沈府討說法。
事態的發展好似一匹韁的野馬,朝著始料未及的方向一去無復返。
妘婛就被拘在小小的院落中,既傳不去訊息,外頭的靜也聽不著。
隻是在沈將軍親自登門時聽說沈一拂狠狠捱了一頓家法,皮開綻的走不了路,才沒法來致歉。
老將軍保證自己那一時糊塗的逆子已然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婚期不變,一切照舊。
何其諷刺。
兩家就彷彿什麼沒有發生過一般,喜慶洋洋地掛起了燈籠,廣撒了請帖,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如期而至。
出嫁那日,驕似火,半個北京城的閑人都上趕著來瞧熱鬧。
大紅花轎熱的像個蒸籠,連空氣都是黏糊糊的,下了轎,厚厚的蓋頭擋住了視線,路看不全,周遭的人也瞧不著。
沈一拂就在畔。
這些被圈束的日子中,知道自己欠他一個解釋,沒有想到再見已是此地此景。
妘婛不知,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與自己的拜的天地,正如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境等在房花燭中。
是忐忑,是期待,還是害怕?
妘婛聽著外頭的喧鬧,愈發覺得時間難熬。
等到夜幕降臨,等到窗外人影憧憧,笑鬧聲著近了,忙不迭將紅蓋頭垂下。
門一開,酒氣就順著風灌了進來,蔓至整個廂房。
不曉得他說了句什麼,把門外那些個諢打科的人一一驅散了。
聽著腳步是虛浮的,時重時輕,生生能將的人心踏了個七上八下,妘婛不自覺屏住呼吸,卻看到一雙皮鞋止在幾步前沒有繼續向前。
屋中靜的出奇。
等了又等,就在以為沈一拂會這麼繼續和空耗下去時,紅蓋頭驟然被掀開,一雙深眸猝不及防浮現在眼前。
他往前一步,慢慢彎下腰來,一雙眼半開半闔,瞧著是真的醉了,又像是異常清醒。
被嚇著似得將子往後一傾,隻聽他說:“你可滿意了?”
心下一沉。
五個字,仿如控訴。
妘婛想,他果然不甘願。
不甘願自己的婚姻大事任人擺布,或者說,他不甘願和他婚的人是。
“我沒有。”哪怕遲了,還是想要解釋清楚,“我從沒有和我阿瑪說過你想退婚,如果可以,我並不願坐在這兒。”
尤其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
“喔?”沈一拂眼睛一瞬不瞬鎖著,“五格格是想說,是我們沈家強人所難了?”
皺眉,“你為何要曲解我的意思?”
“曲解?”他將手中的喜秤隨手丟到一邊,“你對我一無所知時,對這門婚事沒有異議,而在我提出想要彼此瞭解時,卻稱是我虛偽,不給人半點辯白之機就將我逐出王府。到底是誰曲解了誰的意思?”
妘婛雙手疊在一起,指節攥的發白,“十五年的時間,你從來沒有想過瞭解我,事到臨頭卻追起了洋風……你們這些留洋派,不都看不慣我們這樣守著院子、足不出戶的子,什麼給時間彼此瞭解,還不是為了尋求退路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聞言,角勾了一下,眼中無半點笑意。
又是這個眼神,一種“夏蟲不可語冰”、一種“你這樣的人又如何明白的了我”的眼神。
徒然鼻酸,卻又不肯示弱,仰頭道:“非心儀我者,非我心儀者,當機立斷,何錯之有?”
年抿了抿,臉上原本好像還有一點兒亮,聽到這句話不黯淡了下來,“好,好一句非我心儀者……”
他想要說些什麼,又好像覺得沒什麼可說的,隻是看著突兀的笑了笑。
不知自己怎麼就拗起來,說了這樣刺人的話。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正想要服個,忽聽他道:“那你,為何還坐在這兒?”
妘婛心房一窒。
他轉過,背著,冷冷問:“當機立斷,何以未斷?”
一句話,好似能將一顆心刺穿,搗碎,一瞬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自是一個沒有房的花燭夜。
紅燭的暈本是醞著好的使命,可是,滾燙燃燒的同時,何嘗不是在涕淚滂沱的見證,滿目生輝的短暫。
妘婛一人蜷在床邊,發著呆,不知什麼時候燭火都滅了,天還青著。
屋裡空的,想起出門前額孃的諄諄叮囑,的眼眶不覺委屈的紅了起來。
哭了好一會兒,眼見天亮了,聽到敲門聲,忙剋製住,把麵上痕跡抹了個乾凈。
來的丫鬟都是頗有眼力勁的,看額駙不在屋,也不多問,一麵笑著替新娘子換裝,一麵差下人去書房喊人,間隙還說了不寬人的話,不自覺也能聽耳幾句。
是了,以後在同一個屋簷下,誤會也好,隔閡也罷,總有機會慢慢平的。
妘婛如是想。
然而,前去尋人的仆從慌慌張張的回來,說翻遍了院子,乃至整個沈府,都沒有看到沈一拂的人影。
沈將軍不敢聲張,隻能派出家將先行搜尋京城,好幾日過去了,仍是一無所獲。
沈家小爺跑了,在新婚的第一天,宛如翅般,憑空消失了。
半個月後,沈家收到了沈一拂的來信,方知他登上了去利堅的渡,臨行前寫了兩封家書,托人送回。
一封提到他將會繼續未完的學業,待學之後,自會負荊請罪。
另一封,是給妘婛的。
隻有短短幾行字:不告而別,事出有因,前上此函,諒達雅鑒。此前種種,錯在於我。如願等我,三年之,我必歸來。如若不願,婚書藏於床後方櫃,可帶回王府,當此婚約無效。待抵達大西洋彼岸,我將寄回信址,盼見復音——如你還在。
好。
隻是妘婛沒能等到那一天。
半年後的某個午日,突然小腹絞痛,彼時沈家老爺和親王剛好都不在北京,將軍夫人差人請來了京中名醫,兩副藥下去,不僅毫不見起,病反倒急轉直下,夜後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拖了多久,來了洋大夫給打了一針,才稍事醒轉。
妘婛躺在床上,隻覺得渾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昏昏沉沉間聽到外頭洋人說什麼“開刀”、“手”,又聽到婆婆說什麼“那可不就是開膛破肚”“給外人看子可要毀了清譽”雲雲。
耳邊的聲音漸行漸遠,看著床簾被風拂起來,總是在即將飄到窗邊時,落了回去。
一霎時,好像回到了年時。
那時,是紫城裡最漂亮的孩子,大家都喜歡圍著打轉。有一日,皇後孃娘帶來了一個男孩兒,半是說笑道:“妘婛吶,你阿瑪為你尋了一門親,他就是你未來的夫婿了。”
小妘婛傻傻看著眼前小小的“夫婿”,哇一聲哭了出來。
“他這麼小,這麼瘦,我不喜歡他……嗚嗚嗚……”
哭著哭著,一塊乾凈的手絹兒遞來,小男孩像鼓足勇氣對說:“我……會好好吃飯,長得高高大大的,不會讓你欺負的。”
試圖張口,想要說話,呢喃兩聲被吵吵嚷嚷掩了下去,無人察覺。
隨後陷無盡黑暗,再也沒有醒來。
1911年冬,宣統三年,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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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鐘,琥珀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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