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第18節

獻出所有庫藏珍寶者,聞所未聞。國君私庫,其實也是國庫的一種變相形式。這些金錢珍寶主要有兩大用途,一是用來供國君宮室日常支用,一是賞賜有功臣民。因為這兩種用途都由國君決定,而無須通過國家財政大臣,所以曆來的習慣便將宮室府庫認做國君私庫。秦國宮室曆來簡樸,國君的護衛、侍、侍、作坊工匠以及各種文吏署,加起來也隻有不到一千人。秦國國君的嫡係宗族也曆來不住宮室,而是與所有的秦國大宗族一樣,除了老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幾乎全部在軍隊之中,不要宮室供養。這樣一來,秦國宮室私庫的金錢的主要用途,實際上就是賞賜和恤戰死的將士。對於一國之君,治下的威權不得與祿兩個字,國君府庫沒了金錢珍寶,意味著一國之君將淪落到對功臣賞無可賞的慘狀,任誰想來都會心底發虛。臣下天職,便是與君分憂。國君家徒四壁,大臣麵何存?

廳中六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齊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發蒼蒼的甘龍渾唞,“君上一國之君,豈能一貧如洗?請君上收回命,甘龍願獻千金哪!”

“左庶長嬴虔願獻三百金,並家傳蚩尤天月劍!”

“長史公孫賈獻三百金!”

“櫟令子岸獻五百金,外加家傳嫘祖甲!”

“中大夫杜摯獻三百金!”

景監大哭,“君上,景監惟有五百刀幣啊。”

秦孝公靜靜的站在廳中,沒有一滴眼淚。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們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謝過諸位了。上大夫請起,諸位請起吧。”待大臣們唏噓起,他平靜的向廳門吩咐:“黑伯,今日之,辟出專庫,接納諸位大臣的獻金。”黑伯答應一聲,疾步而去。秦孝公環視廳中微笑道:“諸位且莫傷。金錢乃人世流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得其所,方為無價至寶。不得其所,銅臭如糞土。縱然一國之君,概莫能外。秦國若有富強之日,嬴渠梁當十倍償還諸位。公孫長史,請記下嬴渠梁今日諾言。”

公孫賈拱手正道:“遵命,臣將轉於太史,刻簡留存。”

“諸位以為,何人堪當特使?”秦孝公收斂笑容,轉了話題。

甘龍慨然道:“此策乃景監將軍謀劃,將軍必有算,當以景監為使。”

“嬴虔亦讚同景監為特使。”左庶長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讚同。”公孫賈、子岸、杜摯齊聲表態。

秦孝公點點頭,似乎對大臣們出乎意料的一致並沒有到意外。他看著景監,“景監以為如何?”

景監躬,肅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秦孝公默默注視著景監,淚水驟然溢滿了眼眶。

四、秦國君臣在老霖雨中謝上蒼

暮春初夏,雖說已經是草長鶯飛,但渭水平川的早晚還是頗有涼意的。尤其是河穀山口,早晚時分的涼風尚有些須寒冷。太距離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勞作的櫟秦人便開始絡繹不絕的回城了。但在城南櫟水岸邊的高坡風口上,卻有一個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風吹得他的長衫啪啪做響,仍舊沒有離開。兩丈之外的窪地裏,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默默的守侯著。

秦孝公已經這樣一的站了一個時辰。河中碧綠明亮的波濤已經變得金黃幽暗了,風中的暖意已經消退,暮蒼茫的原野竟有涼如秋水的蕭瑟寒氣。這一切,二十二歲的年輕君主都沒有察覺,他隻是遙遙著已經淹沒在暮中的東方遠山,長長的沉重的歎息。分化六國所需要的萬金之數雖然湊齊了,他卻沒有毫的輕鬆寬,反倒被一種無地自容的愧折磨得寢食難安。一想到母親那慈和平靜的笑容,他心中就象刀鑽般難過。

那天政事堂庭議之後,他忙於聽匆匆趕來的雍城令稟報民,又商議確定了繼續安定民心的措施。雍城令剛走,景監又急急趕來稟報派赴大梁的探傳回的急報,說魏楚趙三國大軍按兵未,詳不知。兩人商議了半天,還是揣發生了何種變故?決定繼續籌集重金,不管發生何種變故,分化六國的方略不變。景監走後,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來端詳羊皮大圖,卻一頭栽倒在書案上摔倒了。醒來時分,白發如雪的母親正坐在榻旁靜靜著他。母親沒有流淚,甚至沒有歎息,見他醒來睜開眼睛,反而向他慈祥的微微一笑,還是沒有說話,隻是回端過銅鼎打開鼎蓋,將熱氣騰騰的羊湯端過來就要喂他。在嬴渠梁的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喂過他吃飯,即或在孩提時候生了病,母親也要看著他自己坐起來吃飯。目下自己已經做了國君,年邁蒼蒼的母親卻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飯?嬴渠梁霍然坐起,掀開氈:“娘,沒事,我自己來。”母親又是微微一笑,“沒事就好,也該沒事呢。”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畢,汗津津站起來時,母親也從繡墩上站了起來,靜靜的看著兒子,“渠梁,娘有兩千金,還有幾件珠寶,都給你準備好了,讓黑伯來搬走吧。”驟然間,嬴渠梁淚水奪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了?”母親微笑著點點頭,“這兩千金,是秦國後宮四百年星星點點留下的,今日也派個正當用場。”嬴渠梁肅然跪在了母親麵前,“娘,渠梁無能,使秦國蒙恥辱,使一國太後蒙。渠梁請責罰。”霍然去長衫,出汗津津的脊梁。母親扶起了他,替他穿好長衫,又為他拭去臉上的淚和汗,溫和的斥責他,“渠梁大錯了。娘豈不知能屈方能?都象你公父那樣掙,秦國未必得大。渠梁,娘知道你,老秦人就是缺乏個忍字。你有,娘信你。”二十二歲的年輕國君第一次到了白發親娘的親和溫暖,竟是忍不住抱住母親哽咽起來。母親抱著他的頭,著他的長發,一任他痛哭流涕。最後,娘對他說:“渠梁,娘對你隻有一個規矩,按時辰吃飯,最遲四更天睡覺。秦國的重擔在你肩上,要有後勁兒。能答應娘麽?”嬴渠梁記得自己是認真點了頭的。

當黑伯帶領侍從太後庭院搬出兩千金和珠寶時,秦孝公派景監查點登記,竟發現母親頭上的金釵和平日須臾不離的一隻珠玉枕也在裏邊!景監無論如何不能接,執意要送回給太後。黑伯在旁邊看得直眼淚。秦孝公默默擋住了景監,咬著牙吞回了自己的淚水。他知道,送回去才會真正令母親傷心。但是,這兩件彌足珍貴的東西對母親畢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劍形的金釵是周天子賜給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麵有王室徽記和“尚坊”的古篆刻,是曆代秦國第一夫人的標誌,絕非一支尋常的金釵。那塊珠玉枕,更是公父秦獻公著意為母親工打造的。那是一塊晶瑩碧綠的藍田玉,兩端各鑲嵌了一顆紅得象火焰一樣的珍珠,夜來睡,小珍珠的幽幽微總是將母親的臉映襯得分外豔麗。更重要的是,公父將他的一把短劍重新熔鑄,鑲嵌在了兩端枕頂。母親告訴兒子,那是父親在時時守護著。小妹其所以取名熒玉,正是據此熒熒玉枕而來。母親雖是秦國太後,但畢竟也是個人,而且是個失去了夫君的寡居人。這兩件東西對於任何一個人,都是不可能舍棄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著的尊貴份,一件寄托著的悠悠思。可如今,母親是兩件一齊拿了出來,而且還是那樣平靜的拿了出來。但是,嬴渠梁卻從母親那帶有笑紋的眼睛裏看見了晶亮的淚,看見了母親心田流淌的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這是母親年輕麗的時候最唱的《小雅》,那是妻子等待長久出征的夫君歸來的一首歌兒。那時侯,嬴渠梁不明白母親為何總是唱這首讓人直想哭直不過氣來的歌兒?當他後來上戰馬揮長劍衝鋒陷陣歸來時,他終於聽懂了母親的歌兒。奇怪的是,公父戰死後,母親就再也不唱這首歌兒了。那時侯,嬴渠梁依然不懂母親的心。這一次,年輕的國君覺得自己終於懂了——母親的心田犁下了那麽多的傷口,卻要給自己的兒子留下博大溫暖的懷。

為人子,秦孝公到了從未有過的強烈愧疚。

不願多想,又不能不想。年輕的國君在寒涼的晚風中竟是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驚醒了他。一回,見景監已經丟掉馬韁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驚,莫非六國發兵了?

景監上坡站定,氣籲籲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報,趙國一隊商旅越過施,從我西北部穿過,向隴西戎狄部族聚居區進發。北地軍士抓住了一個掉隊商人,嚴刑拷問,商人供出商旅是趙國派出的特使,他是特使護衛,使命如何還不知曉。”

秦孝公沉思有頃,“商旅目下能走到哪裏?”¤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大約已經進隴西大山,追是來不及了。”

“景監,這趙國,為何要向戎狄部族派出特使?”

“君上,景監無從知曉,隻是覺得趙國舉極不尋常。”

秦孝公看著東山上的一鉤新月,悠悠道:“景監,我覺得這裏邊有一個大謀。六國分秦的方略我們雖然還不清楚。但我這幾天總在想,假如我是魏王、龐涓和趙侯,我當如何一舉使秦國潰敗?他們和我們都知道,僅僅靠戰場用兵,很難吞滅一個畢竟還沒有喪盡戰力的秦國。幾百年曆史證實,沒有,一個大國很難崩潰。如果他們也是這樣想,那麽吞滅秦國最狠的手段就是外夾擊。前日得報,魏楚趙三國按兵不,我們不解其中原由,然則我心總是覺得不對。仔細琢磨,他們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何?說不清楚。今日北地令的急報,倒使我茅塞頓開了。”

景監急問:“君上是說,趙國要在秦國策?”

“你以為不是麽?”秦孝公回過頭來。

景監醒悟,驚出一冷汗,“若果戎狄生,那可是洪水猛,如何得了?”

秦孝公冷笑:“戎狄部族三十多支,豈能全部生?目下急務,是要確定哪些部族有危險,方可有備無患。”

“君上,對戎狄事務,左庶長最。”

“對,立即回城商議。”秦孝公說著已經向坡下急走。

回到櫟政事堂,已經是月上柳梢頭的初更時分。左庶長嬴虔急急來到國府時,秦孝公剛剛用過一鼎湯餅。黑伯添了燈油,蓋好燈座上的大網罩,便輕步退出,靜靜的守在門外影裏。

景監首先向左庶長嬴虔報告了北地令的急報,秦孝公又講了自己的推測判斷。嬴虔聽完,竟是沉著臉沒有說話。半晌,他起走到書房的大圖前,用手中短劍敲著秦國西部,又劃了一個大圈道:“戎狄部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涇渭上遊六百裏的河穀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以來,戎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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