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水草的池麵上。看上去，

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層房簷裏倒搖曳著夕照在池水的反。比起四周的明亮來，這房

簷裏側的反更鮮明耀眼，恍如一幅誇張遠近法的繪畫，金閣的氣勢給人一種需要仰

的覺。

“怎麽樣？漂亮吧？一層法水院，二層音，三層究竟頂。”

父親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變換著各種角度或惻頭眺。它已經引不起我任何的。它隻不過是一幢古老

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築。頂尖上的凰，也像隻烏似的。豈止不，甚至給人一種

不調和、不穩定的覺。我尋思：所謂，難道黨是這樣不的東西嗎？

倘使我是個謙虛好學的年，在這樣輕易地氣餒之前，必定先悲歎自己鑒賞力之差

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無與倫比的，竟背叛了我，這種痛苦完全奪去了我所有的反

省。

我思想：難道金閣虛構的，幻化別的什麽東西了嗎？為了保護自，可能會

誆騙人的眼睛。我本應更接近金閣，剔除使自己的眼中產生醜陋覺的那種障礙，檢查

一個個細微部分，親眼看看的核心。既然我隻相信眼睛見得著的，那麽采取這種態

度是理所當然的。

父親領著我畢恭畢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擺在玻璃櫥裏的致

的金閣模型。我很喜歡這個模型。毋寧說它接近我夢想中的金閣。於是，大金閣的部

藏著模樣完全相同的小金閣，讓我聯想到猶如大宇宙中存在著小宇宙似的無限的呼應。

我第一次夢幻到了。夢幻到比這模型更小巧而且更完整的金閣，以及比真實的金閣更無

限大的、幾乎包容世界似的金閣。

然而，我的腳並非永遠駐在模型前。父親順便把我領到聞名遐邇的國寶義滿像前。

這尊木像用了義滿削發為僧之後的名字，稱為鹿苑院殿道義之像。

在我看來，它隻不過是一首被煤煙熏黑了的奇妙的偶像，沒有覺得有任何一點。

再上二層的音，看到據說出自狩野正信①手筆的仙奏樂藻井圖案。更上三層的究

竟頂，即使看到各個角落殘存的可憐的金箔痕跡，也無法覺得它的。

我憑倚在致的欄桿上，心不在焉地俯視著地麵。在夕的映照下，地麵恍如生了

鏽的古銅鏡，金閣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鏡麵上。水草和藻類的最下方，映現出傍晚的天

空。這傍晚的天空，與我們頭上的天空不同。那是浪明的，充滿寂①，從下方，從

倒把這個地上的世界完全吞噬，金閣就像黑油油的鏽了的巨大的純金錢，沉落在其中……

①狩野正信（1434－1530）：畫家，對中國畫與日本畫的結合做出很大功績。

住持田山道詮和尚與父親是禪堂的學友。道詮和尚與父親共同度過三年的禪堂生活，

這其間，他們同食同住，兩人都在據說是義滿將軍建立的相國寺專門道場修行，經過自

古以來形的終日垂頭和三日坐樣的儀式，然後才為相國寺派的員。不僅如此，直

到後來，道詮法師興致上來的時候還曾談及他同父親不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學友，而且

還是嫖友，他們在就寢時間之後，時常翻越土牆，出去嫖，尋歡作樂。

我們父子拜謁金閣之後，再次返回大雄寶殿的正門，我們被引領穿過寬敞的長廊，

來到了可以展著名的陸舟鬆的庭院－－大書院的住持房間。

我穿著學生服端正地跪坐著，顯得十分拘謹。可是，父親來到這裏突然心舒暢起

來。父親和這裏的住持雖然出相同，他們的福氣卻完全迥異。父親病弱，蒼白，

是一副貧相，而道詮和尚簡直就像桃紅的點心。和尚的桌麵上如山似地摞滿了從四麵

八方寄來的小包裹、雜誌、書、信等，都是未曾啟封的，很像一座華麗的寺廟。他用胖

乎乎的手拿著剪子，靈巧地拆開了其中一個小包裹。

“這是從東京寄來的點心。據說眼下這種點心很稀罕，隻獻給軍部和廳，店鋪裏

還買不到吶。”

我們一邊喝談茶，一邊品嚐從未曾吃過的像是西式糕點的東西。吃的時候越張，

糕點上的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當時我是穿著亮的黑嘩嘰製服。

父親和住持對軍部和僚隻重視神社而輕視寺廟－－豈止輕視，甚至迫－－十分

憤慨，議論了今後如何經營寺廟的問題。

住持微胖，當然臉上已刻上皺紋，連一道道皺紋的深也洗得於幹淨淨。圓臉上惟

有鼻子很高，了流出的樹脂凝固起來似的形狀。臉兒雖是這副模樣，剃的頭型卻很

是威嚴，仿佛力都凝聚在頭上，誰有頭部才是最特征的。

父親和住持的話題轉到僧堂時代的往事。我凝著庭院裏的陸舟①寂：佛語。由

寂靜的真理而發出的真智的照鬆，隻見巨鬆的技極低垂，錯落有致，呈船形，誰有船

首的樹枝全都高高展。臨近閉園時間，來了一群團觀客，從土牆另一邊的金閣方

向傳來了一陣陣嘈雜聲。那腳步聲、人聲仿佛被春天黃昏的天空圾收了，聽起來聲音並

不尖銳，略帶和、圓潤。腳步聲又如湧般地遠去了，令人到好像踏過地麵上的

藝眾生的腳步聲。我抬頭直勾勾地著凝聚在夕照餘暉的金閣項上的凰。

“我把這孩子……”

聽到了父親這話聲，我猛然回頭朝向父親。在幾乎黑暗下來的室，父親把我的未

來托付給道詮法師了。

一我想我也不會久留於人世了。怎麽樣，到時就將這孩子托付給你啦？”

道詮法師不愧是法師，他沒有講什麽敷衍的安話，隻說：

“好，我來照料。”

我震驚的是這兩人其後的愉快對話，談及各類名僧之死的軼聞。據說，有位名僧說

了聲“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樣，說了聲“給我更多的明”，

就死去了。還有位名僧彌留之際，還在計算自己的寺廟的錢財。

住持宴請我們吃了一頓晚餐的粥。當晚在寺廟歇了一宿。晚飯後我催促父親再去看

看金閣。因為月亮已經高懸。

父親與住持闊別多年又重逢，甚為興，本已相當勞頓了，可一提及金閣，他端了

一口氣，抓住我的肩膀就跟著走了。

月亮從不山的山際升起。金閣從背麵承著月，折疊著黑暗而複雜的影子，寂

然無聲，惟有究竟頂的花格子窗框，瀉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頂四周通風，朦朧的月亮

仿佛就呆在那裏。

夜鳥啼鳴，從葦原島明騰空而飛。我到父親瘦骨嶙峋的手在我肩膀上的分量。

當我把視線落在這肩膀上時，由於月的關係，我看到父親的手正在變白骨。

我回到安岡之後，那樣令我失的金閣，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漸複蘇了它的，不知

什麽時候竟了比我看見之前更的金閣。我說不出它什麽地方。看來夢想中孕育著

的東西，一旦經過現實的修正，反而變刺激夢想了。

我已不再在矚目的風景和事中尋找金閣的幻影了。金閣漸漸變深刻、堅固、實

在的。它的一柱子、花格子窗、屋頂、屋頂尖上的凰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仿佛手可及似的。它的纖巧的細部和複雜的全貌相互呼應，隻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思┇兔┇在┇線┇閱┇讀┇

閣的全貌就會響起來，恍如想起音樂的一小節，整個樂章就會流瀉出來。

“你說人世間最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

在給父親的信上，我第一次這樣寫道。父親把我帶回叔父家以後，旋即又返回那寂

靜的海角寺廟了。

母親給我回了一封電報。父親大量咯，作古了。

父親故去，我真正的年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我驚愕於自己的年時代簡直欠缺

對人的應有的關心。而且，我甚至察覺自己對父親的死毫不悲傷。也許這稱不上是什麽

驚愕，而是一種有氣無力的懷。

我趕回家時，父親的已經收殮了。因為我徒步走到浦，再乘船沿海灣回到

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時值梅雨季節前夕，天天曝曬，氣候炎熱。我告別之後，

匆匆將靈摳運往荒涼的海角火葬場，在海岸邊焚燒了。

農村寺廟住持之死，可以說是非同一般，是有點過分的、異常的。可以說他是這地

方的神支柱，是當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護人，同時也是他們死後可以依托的人。這樣

一個地，在寺廟死去了，給人這樣一種覺：簡直像一位非常忠於職守的、非常出的

人，一位到將死的方法施教於人的人，在親自示範表演時失誤而造死亡似的。人們

覺得這是一種過失。

實際上，父親的靈樞安放得適得其所，好像是鑲嵌在萬事俱備的氛圍中。母親、小

和尚以及施主們聚在靈前哭泣。小和尚結結的誦經，仿佛一半也是仰仗靈樞裏的父

親的指示。

父親的臉埋在初夏的花叢中。朵朵花兒都很，水靈，甚至令人骨驚然，朵朵

花兒好像在窺視著井底。為什麽呢？因為容是從活著的臉所有的存在表麵無限地陷

落，隻留下麵對著我們的臉麵的廓般的東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來了。再沒有什麽

比容更能如實地告訴我：所謂質，距我們是多麽遙遠，它的存在方法是多麽不可企

及啊！神就這樣通過死變質，我第一次能夠接到這樣一種局麵。現在我才漸漸

理解5月的花卉、太、桌子、校舍、鉛筆……等等質為什麽對我那樣冷漠，距我那樣

遙遠。道理就在這裏。

母親和施主們注視著我最後和亡父的告別。然而，我這顆頑固的心是不接這

句話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類推。我不是向告別，而隻是著父親的容。

隻能給人看。我隻是在看。所謂看，正如平時無任何意識的作；所謂看，是

生存者的權利的證明，也可能是殘酷的表示。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鮮的驗。一個

既沒有大聲歌唱，也不喚著四奔跑的年，就這樣學到了確認自己的生。

我本是個很自卑的人，然而這時候，我竟能將毫無淚痕的明朗的臉問著施主們而毫

無愧。寺廟坐落在海濱的山崖上。翻卷在日本海海麵上的夏雲，阻擋在憑吊的客人的

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