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枕上書》第二十章
親宴上東華未曾出現。【**
親宴後的九日,東華一直未曾出現。
這九日自己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九覺得,此時回想起來印象竟然十分寡淡。
只還記得三月初四當日倒著實是個好日子,天尤其和暖,顯得碧海蒼靈的諸景尤爲曼妙,令前來赴宴的仙者不讚嘆。
雖是補的親宴,但重霖及孃親都十分上心,親所需的繁雜禮制除開同祭天地這一項,其他皆一應安排了。一番盛裝後,孃親語重心長地來同說那些禮制的規矩時,雖覺得有些麻煩,但心中其實好奇又期待。
八荒衆神皆早早趕來赴宴,連一向拿架子的天君都抵著時辰到了,眼看吉時一刻一刻近,東華卻仍杳人影。終於有些慌起來,纔想起帝君前夜臨第走時說的那句隨後就來,他沒有說隨後是什麼時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了,想,心中忽然有些空落。但轉念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氣了些,雖然這場親宴十分重要,但小燕說姬蘅危在旦夕,帝君那夜雖說的是前去瞧一眼便罷,但到得病榻前,說不準亦有些同,願意多陪一陪,平生後一個願。終是死者爲尊,若果真是如此,帝君他趕不上吉時就趕不上吉時罷,同一個將死之人爭什麼。
想通此中關節時,正遇上重霖急急而來。太晨宮中能幹的掌案仙此時臉卻說不上好,垂眉向道:“帝君他此時仍不見蹤影,想必是有什麼急之事,恕臣斗膽,倘帝君今日不能出現,還請殿下示意,是否將親的禮制撤了,權將今日之宴辦一個尋常酒宴?”
重霖這個提議是爲的面子,當日發下帖子時明說了此宴乃是補辦的親宴,補辦的親宴該是什麼樣,所幸衆仙們都不曉得,辦個尋常宴會也算不得突兀。這種借個名目讓仙者們喝喝酒聚一聚的尋常宴飲場合,帝君不出現也沒有什麼,老一輩的仙者們大都曉得,帝君從來不喜歡這種宴飲場合,避前他自個兒擺慶功宴自個兒不出現的前科多了去了。
但倘如重霖和娘此前的安排,將此宴辦個正經親宴,帝君不出現,卻是當著八荒之衆給這位任帝后沒臉。
重霖能爲顧慮到這些,很激。
重霖見的神,斟酌良久道:“帝君甚爲看重此宴,倘今日不能趕來,必定是逢大事,帝君他絕非不顧念殿下,臣斗膽託大,帝君將此宴給臣,便是信任論什麼變故,臣總能護著殿下。”
笑了笑,輕聲道:“是啊。”
吉時隨著日影溜過去時,心中倒像是得了解一般。
雖預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但終歸還是存著一線希。帝君是求了兩千多年好不容易求得,能做的帝后已然十分滿足,那些虛禮其實不如別的嫁娘般看重,但一生唯有這麼一次出嫁,還是不了盼它能圓滿些。吉時一刻不到,心中這種的便一時不能消弭。此時雖有些失,倒也平靜許多。
一廊之隔的大殿裡歡宴之聲傳來,豎起耳朵認認真真聽了一會兒,覺得殿中一定十分熱鬧。這麼熱鬧,不知爲何卻覺得有點寂寞。拿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濃茶,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會兒。
宴到一半,孃親同姥姥突然出現在房門口,姥姥伏覓仙母滿懷憂慮地坐到跟前:“九兒你同姥姥說句實話,今日這種大日子帝君他爲何沒來,你同他是不是……”
還是小口小口地喝茶,笑著寬姥姥:“帝君確然有樁極重要的要事,臨走時同我說來著,若他趕不過來後頭的事便給重霖仙,姥姥瞧,重霖仙他不是對付得妥帖嗎?”
帝君自然未同說過這樣的話,但如實向姥姥和孃親坦白,曉得們定然不依。
姥姥和孃親終於放下心來。
這一場大宴,衆仙皆飲得滿足,靈臺還存著清明的當日便告辭離去了,另有幾位好飲的仙者因醉酒的緣故,在石宮騰出的客房中多歇了一日,次日也一一拜辭了。碧海蒼靈重歸靜寂。白家人待了兩日亦回了青丘,唯留重霖同留在此。
其實心還是有些委屈,頭兩日時,也不了偶爾想帝君他爲何竟耽擱得這樣久,便是要姬蘅的願,也用不了這麼多時候,便是當真可憐姬蘅,要再多陪些,何不派個人回來通傳一聲。
第三日半夜,突然從一個噩夢中嚇醒過來。其實夢到了什麼不記得,只是突然想到帝君好幾日沒有消息,會不會是出了什麼事故?臉蒼白地大半夜將重霖急急招來,口齒不清地同他說清自己的疑。可雖曉得帝君去了姬蘅,那夜卻忘了問姬蘅人在何。心中慌急越甚,催著重霖同連夜離開碧海蒼靈,一個往西南去尋小燕,一個往東南去找姬蘅的哥哥煦暘君。
三日後兩人在碧海蒼靈會和,因連日趕路,皆是一臉風霜。
得青之魔族的地盤說明來意時,裡頭一位頗穩重的魔使蹙眉同長嘆道,他們的魔君已有近一年未曾回到族中,他們亦不知去何尋人,若什麼時候見到他,還請代爲轉告魔君盡回族中一趟,傳話之恩青之魔族定然銘五。而重霖拜會赤之魔族時,煦暘君道,三百年前妹子同小侍衛閩私奔之事鬧出來時,赤之魔族已將逐了出去,姬蘅自那後再未同赤之魔族有什麼聯繫,如今在哪裡,他們一族著實可奉告。
帝君在何,此時竟頭緒,踉蹌一步幾跌倒,被重霖慌忙扶住。眩暈中卻見幾朵祥雲倏然而至,前頭兩朵雲頭上分別立了爺爺,後頭兩朵雲上站著阿孃同阿爹。
爺爺白止帝君眼中洶涌著極盛的怒氣,見到時那怒氣中竟微含了一憐憫,良久,爺爺開口道:“你夫君,他此時究竟在何?”
強自定神道:“他有樁要事……”
白止帝君怒氣發地打斷道:“所謂的要事,便是在親宴上丟下你,反去同赤之魔族的姬蘅糾纏不清?”
這幾日著實思緒混,但想他們既是夫妻,總該信任他,本能爲他辯解道:“爺爺怎麼說是糾纏不清,此事我也知曉的,姬蘅命懸一線,帝君他只是出於憐憫去見後一面,我們做神仙的,對將死之人的這點憐憫還是要有的啊。”
白止帝君冷笑一聲:“後一面?爲何我卻聽聞今晨他抱著姬蘅威風凜凜地闖開赤之魔族的丹泠宮,當著煦暘君的面爲姬蘅出頭,以第七天妙華鏡做換,強令赤之魔族將這位被驅逐出族的公主重迎回族中?聽說彼時那位公主弱攀在他懷中,可看不出什麼命懸一線來!”
腦中一轟。
白止帝君搖頭嘆息道:“所幸赤之魔族封了消息,此事曉得的人不多,否則傳進八荒衆神的耳朵,我們白家的臉面卻在何?”看著,又道,“其實臉面之事,也並非十分要,只是東華他這般負你,卻爺爺如何好忍?”
一張臉蒼白得,良久,道:“我想聽聽帝君他怎麼說。”
白止帝君待要再論,卻被手擋住,聲勸:“你先同我們回青丘靜靜,若東華他有心,自會到青丘尋你。”
夢遊般走到旁,又夢遊般回過頭看向重霖,聲音縹緲道:“碧海蒼靈到赤之魔族需一日,赤之魔族到青丘需一日,你同帝君說,我等他兩日。”
白家上下齊來劫人,重霖自知擋不住,只得低聲應了個是。
在青丘的這兩日,過得有些渾渾噩噩,大多時候坐在房中發呆。 【小說老爹長吁短嘆,同孃親嘀咕有些不住這樣文靜,上躥下跳的活潑時節雖常將他氣得眼冒金星,但如今他卻懷念從前那個模樣。孃親就抹著袖子揩眼淚。
其實並非要惹爹孃心,只是在等一個結果,結果出來前瞧什麼都有些懨懨的。
阿蘭若之夢裡,碧海蒼靈中,覺得帝君對不像是假的,但爲何他不來找,他就不擔心嗎,想不大明白。
想得深了,有時會腦袋疼,像錐子從顱骨鑽進去似的,一陣一陣疼得厲害。每每疼過,便有些莫名的片段從腦海深冒出來。
譬如原本記得當初掉阿蘭若之夢時,帝君趕來救,醒來時帝君說了許多好聽話哄,說當年做小狐貍時沒有認出讓了很多委屈都是他的錯;哭著問他爲什麼換了的頻婆果,他耐心地替眼淚,坦坦地承認因爲說要拿頻婆果給小燕做糕點,他喝小燕的醋;提起姬蘅時,他皺眉答“你怎麼會這麼想,同我沒什麼關係”。就相信了他且原諒了他。
但腦中偶爾現出的片段,卻是水月白林中,一張寬牀之上,同帝君陳他們可能並緣分,所以分開說不準好,他卻若有所思看著:“沒有什麼所以了,其實我們已經了親,因爲小白你,不是喜歡我嗎?”
明明印象中,阿蘭若之夢裡一直曉得息澤便是帝君,偶爾片段閃過,卻有蘇陌葉來開導的傷:“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他”是誰?
若是息澤,不是從來曉得他們就是一個人嗎?
想不起帝君何時同說過那些話,也想不起蘇陌葉何時開導過。
再用力想,卻是想得頭痛裂,只有抱著腦袋,纔有一刻緩解。孃親撞見倒在榻上蜷做一團強忍頭痛的模樣,大驚之下趕請來十里桃林的折上神。
而是日已是第三日清晨,早過了允給東華的兩日之期。苦等兩日,終等出一個結果。東華沒有來,重霖也沒有來。頭疼得厲害。
外頭是個暖天,折上神踩著日踏進狐貍。
折診過的脈,又手去探的元神,收手時眼神微,咳了聲打發孃親出去替取些參糖,待房中只有他們兩人時方道:“你的記憶被人改過,你曉得嗎?”
一時聽不懂他的話,茫然地搖了搖頭。
折唉聲嘆氣:“能以丹藥改人的記憶,放眼八荒也沒有幾人做得功,約略不過東華墨淵西方的佛祖再算我一個。墨淵同我再添西方一個佛祖都沒道理來改你的記憶。縱然我一向不羈些,但這種有違仙道之事……”他擡眼看向,眼中竟也像三日前爺爺到碧海蒼靈劫時那樣,流出似有似的憐憫。
折從袖子裡取出一顆仙丹:“你先將這個吞了,我立時開爐再給你煉顆丹,吃了那個大約能將你被修的記憶找回來。”
木然拿起眼前的金丹,對著挨而的日照了照,輕聲道:“這顆丹找不回我的記憶嗎?那吃這個又有什麼用?”
折一隻腳已踏出門檻,聞言回頭,又是一聲嘆息:“你同東華,我聽你小叔提了,此時出來這樁事也不知對你是好還是不好,”他模樣似乎十分掙扎,終口道,“那是保胎藥,你有孕了。”
房中一時靜極,那顆金閃閃的保胎藥咕嚕嚕滾在地上。折拾起丹藥,緩步走到邊,將仙丹重擱到手中,良久,手了的頭髮。
九日來未曾掉過眼淚,此時終於哭出來,淚水落眼眶,頃刻溼了面頰,卻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什麼表,只是語中有些微,輕聲問他:
“小叔父,你說,他怎麼能騙我呢?”喃喃地重複,“他怎麼能騙我呢?”
雖不大哭,但每次哭起來,都唯恐不能哭得傷傷心心,好惹人憐憫人心疼,此時卻面平靜,只是眼淚洶涌,像決堤的天河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漣漣的淚水順著下頜滴落在水紅的長上,浸開的水漬就像盛開的一串佛鈴。
這九日,著實是太長了。
折煉的靈丹在次日送來,那些真正的記憶重納腦中時,的心緒卻不及預想中那樣得厲害,大約是累了。
終於想起來,帝君其實從未告訴爲何當初要換的頻婆果,彼時姬蘅說想要,他便給了。他說他同姬蘅沒什麼,可他對姬蘅的不同卻看得清楚明白。如今總算有空將這些東西都想一想。
他的確對自己有,可他對姬蘅亦未必,原本是天上地下不沾紅塵的尊神,到底是還是姬蘅將他拖這十丈紅糾纏不清?當日墜阿蘭若之夢生死一線之時,他選了。今日姬蘅岌岌可危,他便擇了姬蘅。
到底是誰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大約他也明白終選了姬蘅有些對不住,才來青丘見罷。
想同帝君著實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前半段一個人追著他的背影追得辛苦,所幸後半段老天施恩,才終於將他趕上了。因一開始便是想要他,所以追得再累也覺得沒有什麼。
這段來得這樣不易,從來想的都是要好好珍惜。他誤了親宴,心中其實在意得很,但想可以裝作不在意。爺爺說他同姬蘅的私時,腦中剎那一片空白,但空白後想的還是要信任他,至要聽他親自同說這件事。
努過力,想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只要他能趕來,論他說什麼都相信。可先的人總是卑微。從今往後,這段路,要一個人走了。
很累了,也不想要他了。
當神仙,其實也很不容易,仙途漫長又孤寂,爲了不將日子過得百聊賴,會做神仙的神仙們,大多都養了個興趣來寄託懷,譬如太上老君煉丹,南極仙翁殺棋,白淺上神看話本子,就是這個道理。
初初飛昇尚來不及養出興趣來的小仙們,因沒有其他事好做,切磋神仙界的八卦水到渠地就了他們當上神仙后的第一件要事。但論聽八卦還是說八卦,又有個講究,八卦的事主需是個識得的人,這個八卦才能說得有興趣,聽得有興致。小仙們頂聚三花飛昇上天后識得的第一位尊神,自然是一十三天的東華紫府君東華帝君。而好巧不巧的是,近兩百年八荒四海神仙世界大的八卦,就是帝君他老人家丟了媳婦兒。
傳聞中帝君這位媳婦兒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乃九重天太子妃白淺上神的侄兒,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孫兒,且早在四百年前便承了青丘的東荒君位。兩百年前青丘的兵藏之禮上,這位殿下以一把合虛劍藏亭堂山聖峰,紅綾縛眼闖過百人劍陣的風姿曾傾倒衆生,八荒人譜上僅被姑姑白淺上神了一頭,位列第二。
小仙們聽了這個傳聞,對帝君這位媳婦兒很是神往,連帶著對帝君爲何會將他這位媳婦兒搞丟之事也愈加好奇起來,奈何帝君的八卦私底下淺談尚可,妄議尊神之名卻非人人都擔得起,諸位皆沒膽子深究,只是約聽說自從那位殿下失蹤後,青丘之國同一十三天太晨宮便有些不大對盤。
且帝君丟了媳婦兒,這兩百年來日日天翻地覆地搜尋,白家丟了兒,卻一直未有什麼靜。
白淺上神和善好說話,司命星君陪老人家喝茶時曾有一問,白淺上神著扇子做疑狀道:“失蹤?不過是我們白家的姑娘到了年紀都要去歷練歷練罷了,本上神倒還未曾聽說有這種傳聞,這個是誰傳的,傳得也忒不像樣了些。”
司命星君斟酌著恭敬再問:“那九殿下是在何歷練,不知上神可否指教一二?”
白淺上神就笑盈盈地攤開扇子:“白家的崽兒皆是放養,想要去何歷練便去何歷練,家中一向不管的,你請教本上神,本上神其實也不曉得。”
司命星君發了片刻的神,方道:“只要殿下平安,小仙便安心了。”
八荒傳聞中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的九殿下此時正蹲在凡界的一座小山頭上拿把菜刀削山藥。
兒子白滾滾近日吃多了有些積食,山下開醫廬的老秀才開了張食補方子給,上頭說拿山藥熬米粥抑或紅糖炒山楂皆可治小兒積食。白滾滾不吃甜食,九琢磨著紅糖炒山楂就算了,待會兒再去山下買點鹽,把米粥做碗鹹米粥,白滾滾吃鹹味的。
白淺上神關於九失蹤實則在歷練一說,其實並未誆騙司命。
猶記洪荒時代,在父神開辦的供神魔仙妖幾族共同進學的學宮水沼澤中,尤爲重要的一門學業便是去凡世歷練。三千大千世界共有數十億凡世,每凡世待一年也要十億年。幸而當年父神還有點神,只隨意選了十萬凡世令他的高徒們歷練。
相傳有此機緣去歷練的高徒包括後來的天地共主東華帝君、天族的戰神墨淵上神、魔族的始祖神綰君、洪荒第一隻凰折上神,還有九爺爺和。
可見這些去凡世歷練過的高徒們後來都了材,且了大材。
當年九承東荒君位時,九爹白奕其實有些短視冒進,一心想招贅個賢婿幫襯,這一點遠不及九爺爺有見識。白止帝君當初其實早已有計較,待過了兵藏之禮後要將九亦送去凡世歷練歷練,一朝爲君,靠夫婿有本事算怎麼回事,還是得自己手裡頭有幾把刷子。他將這個打算同小孫提起時,沒料到九竟然也很贊同,令他頗欣。
但兵藏之禮後卻生了些事端。白止帝君仁德,原本打算讓神傷的小孫休整三兩年再將送去凡世,沒料到小孫休整了不過三兩日,便自個兒打好了包袱皮前來辭行。見小孫這樣上道且上進,白止帝君自然是準了。
臨行前送一個信封並信箋一張,說與之配套的另一個在姑姑白淺上神,一人孤在外,若有什麼要事須同家裡商量,就拿筆寫在信箋上,姑姑在那的信箋上自能看得到。
九去凡世前還走了趟冥界,見了見他的朋友謝孤栦,又在冥界幽了三日,拿頻婆果給葉青緹做了個軀,將他的魂魄順利提出來放進了仙軀中。
按理說三月後葉青緹便能復活,卻沒等到他復活那個時候,只請謝孤栦代爲照顧,待他醒了且教他一些修行的法門以化去魂中的妖氣,三百年後他修行期滿將要飛昇之時,再來助他赴九天瑤池洗滌凡塵位列仙階。
這種因奇緣而得以飛昇,又須去瑤池洗凡塵的,洗塵之儀必得由予他軀之人施洗塵禮,這是仙籙寶籍上頭的規矩。
將諸事安排停妥,便揣著肚子裡頭的白滾滾去凡界安營紮寨了。
在第一凡世裡,九生下了白滾滾。隨後每三年換一凡世駐著。
雖凡界有一條施了法易被反噬的法則,框著不好不就使出法來,但虧得子機靈劍又高超,凡世混得還不錯。
兩百年中,在城裡開過酒樓,在鎮上營過局,在集中守過雜貨鋪,在荒郊野外擺過茶水攤子,時而是掌櫃,時而做幫傭,怡紅閣旁賺過青樓姑娘們的胭脂錢,城隍廟下得過太太小姐們的算命資,輾轉十餘,當真做得像是在紅塵中修行,修著修著,便自覺看慣了世。
看慣世後的九於去年輾轉到這一凡世,不大想繼續在浮華中泡著了,打算換一換口味試一試清淡的居生活,於是乎,帶著兒子白滾滾跑到了這個山裡頭蹲著。
這條窮山看著窮,實際上也很窮,但它有個很霸氣的名字,藏龍。
藏龍裡有個藏龍村,藏龍村當然也很窮,但好在是個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大村子,窮則窮矣,二十來戶人家每天從口糧裡一紅薯出來,還是供得起一個教先生。
教先生是位屢試不第的落第秀才,垂垂老矣才頓悟這輩子沒有做老爺的命,六十高齡時回了老家做夫子,算是混口飯吃。先生的那間破私塾就坐落在村子邊上,恰同九搭在半山坡上的兩間茅草棚遙遙相對。
白滾滾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歸,挎著孃親給的一個小布包,從自家的茅草棚越半個山頭去夫子的茅草棚念學。
白滾滾今年已有一百九十七歲高齡,長得卻同那些兩三歲的凡人小子沒什麼兩樣,依然是顆小豆丁。要說有什麼不同,也不過他這顆小豆丁比凡人的小豆丁們圓潤可些,且他天生一頭銀髮,比凡人的小豆丁們出挑些。但髮上的這種出挑卻並非什麼好事,因此白滾滾從小就開始染頭髮。他曾問過孃親這是何因,孃親笑瞇瞇地跟他說,因爲他們是神仙,他是個小仙,所有的小仙都是銀的頭髮,又長得慢。白滾滾就信了,因爲他沒有見過其他的神仙和小仙。
但後來白滾滾發現,自從孃親告訴了他他們是神仙后,很多事,孃親都拿這個當藉口。
譬如家裡做了七個栗子糕,孃親拿兩個碟子分糕,給自己分四個給他分三個,他嚴肅地告訴孃親他學中小夥伴的孃親們都不同自己兒子搶糕吃時,他孃親就鼻子哼哼著跟他說,因爲我們是神仙他們是凡人啊,這個事上頭神仙同凡人規矩是不一樣的!
再譬如孃親睡覺踢被子,自他懂事起,就開始每天半夜起來給孃親蓋被子,以至於他一直以爲做兒子的天生就該半夜起來給爲孃的蓋被子。直到有一年同學中的小夥伴們聊天,他才陡然發現別人家同自己家是反著來的。他回家嚴肅地同孃親商量以後他們家也該如此,孃親還是著鼻子哼哼,神仙界其實都是兒子半夜起來給孃親蓋被子的,他們是凡人,他們不懂我們神仙界!
哦,還有一回,這一回頂頂要。白滾滾已記不大清那是什麼時候,他第一回曉得凡人的小子們不僅有個孃親,還有個爹爹。一個同他要好的小夥伴有次問他他的爹爹在哪裡,他就回去問他的孃親,他孃親彼時正在院子裡曬玉米,聞言一串玉米棒子從手裡落下來正正砸在腳背上。他孃親忍著痛笑得有點勉強:“你是我一個人生的,沒有爹爹。”
他晃著小短顛顛地跑過去幫他娘腳,疑道:“但是我學中的同伴們都有爹爹啊。”
孃的聲音聽起來就有些縹緲:“因爲我們是神仙嘛,神仙界的小仙們是可以只有孃親沒有爹爹的。”
白滾滾覺得,事有些不大對頭。但他也沒法子求證,只是暗暗在心裡懷疑。他衷心地希神仙界大人其實不和小孩子搶糕吃,大人要半夜起來幫小孩子蓋被子,且小仙們必須有爹爹。因這樣他就可以有個爹爹。
他想過他要是也有個爹爹,他爹爹該是個什麼樣。拿他那些小同的爹孃們做模子來比對,除了長相這一條,其他大多都是爹強過娘。所以他要是有個爹爹,他爹的廚藝一定要比他娘高,劍要比他娘好,按時起牀,從不踢被子。但他只是在心裡想想,這個小算盤他從沒有告訴過他娘。
居在藏龍的日子閒且懶散,此有夜歸鳥,有青山頭,有白月,雖不及八荒中的仙境華,但自有一番平靜的妙,九正琢磨也許可在這條山多蹲幾年時,驀然到心口有些發燙。
將心口揣著的他爺爺送他的信封取出來打開,信箋一展,果然是白淺又寫了封信給。
姑姑白淺上神兩百年間時常寫信給,第一封信寫在初凡塵後第二個月。信中說時隔七十三日,東華倒終於去了青丘找,大約以爲彼時仍在青丘。白止帝君未能攔得住,容他了谷,但自然是沒找到。
說彼時帝君的臉著實難看,不過白止也不遑多讓,寒著臉向東華道:
“帝君尊崇匹,白家本是攀不上這門親,只是九丫頭任,好在今次總算懂些道理,曉得及不上那個資格同魔族的公主共事一夫,甘願下堂請去,求帝君賜一紙休。”
東華一張臉雖盡失,卻依然沉著:“這不會是小白說出的話。”
恰巧折上神給狐貍送桃花釀過來,見他們這個劍拔弩張的陣仗,很客氣地搭了句閒話道:“罷,罷,我來說句公道,九丫頭確然沒說過什麼下堂請去,不過,倒是問了我一句帝君你何苦一次又一次騙,是不是覺得傻尤其好騙,你想要的時候就要不想要的時候就放著不理,覺得累,也不想要你了。”
折上神攤了攤手:“固然這聽著有些像小孩子的撒氣話,哪裡曉得次日便果真收拾包裹不見人影了,便是到如今,連我也沒再見過。”
說帝君當時聽了那個話,面很是空。
九甫得此信時正躺在一個馬紮上曬太。
七十三日。默了片刻,提筆問姑姑魔族的姬蘅公主近日是否正是大病痊癒,九重天上第七天的妙華鏡如今是否已在赤之魔族。
良久,姑姑回了個然。
盯著那個然字發了許久的愣,覺得帝君他的確周到,將姬蘅照顧得妥帖了再來尋,難道是往日太過賴皮地纏他,才讓他深信總是會在原地等他?
愣過方覺自己莫名,走都走了,這些疙瘩事還理它做甚。
此後,若姑姑再在信中提及東華,再什麼迴音。
所幸姑姑提得不多。只後頭又有一回,說東華可能已曉得去了凡界。
白淺上神表示自己其實有些佩服帝君的手段,說帝君當日在青丘尋不,即刻便回九重天從天君強來了兩封文牒,又合了太晨宮的玉譜令坐下仙伯各送去魔族和鬼族。魔族七位君主及鬼族的離鏡鬼君收了這套文牒,即日便在各自族幫著搜起人來,也不曉得文牒中究竟寫了什麼。
帝君此番像是不在意八荒曉得他丟了媳婦兒,找的靜著實搞得大,但也著實有效,不過百八十年,已將八荒翻了個底朝天。
將八荒寸土翻遍也未覓得的芳蹤,帝君自然會想到他是去了何。
白淺上神在信中打著哈哈,道即便帝君曉得匿去了凡界,凡界有數十億凡世,就算只坐在妙華鏡前一凡世一凡世地糾察探看,也未必就那麼有緣能正巧探看到所在的那一。況且此時妙華鏡已搬去了赤之魔族,聽說還未尋到合適的好地方安上去。妙華鏡取下來容易安上去難,即便是東華親自來安它,這樣壯闊的一匹瀑布,安好也要耗上數十年,不過這卻是他自作自。
末了白淺上神還提了一句,近些日子其實意中見過東華一回,帝君他瞧著不如往日神了,且清減得厲害,臉上現出病容。不過又立刻道,近日天上氣候不佳,連都染了些風寒,興許帝君也是風寒罷。
這封信到得九手中時,正帶著白滾滾盤坐在一凌雲山頭上聽風雷之聲。急風打在山石上,猶如凡人的祭天鼓,白滾滾聽得十分激,即便頭髮被狂風吹得稀,小臉蛋上卻滿是正,小膛還一鼓一鼓。
九在狂風中頭暈目眩地掃完這封信,如今比之百年前想事又要從容些,雖覺東華這麼找有些離譜,也不是傷心地遠走天涯,如此這般倒顯得像是在躲他,又沒有做錯什麼,卻有什麼好躲。當日離開時並未刻意瞞去,只是白家人看不慣刁難東華罷了。不過回頭想想,同東華也的確甚可說了,再不見也有再不見的好。
就在磅礴的風勢裡頭長吸了口氣,結果將自己給嗆住了。
不曉得的是,此封信裡頭,白淺其實對有些瞞。
其間白淺上神確見過東華帝君一面,卻並非意中見到,乃是帝君親自遞帖,邀去瑤池坐坐賞一賞池中開的芙蕖。按理說白淺上神雖貴爲上神,與帝君相比卻仍算小輩,長輩招小輩陪著賞一賞花,派個人去通傳一聲便可,帝君卻親寫了帖子給,帖上的字筆走銀鉤,頗有風骨。
瑤池旁的小亭中茶香嫋嫋,二人坐定,嫋嫋茶香中帝君開門見山問:
“小白可是去了凡界?”
白淺怔了一怔,客氣笑道:“司命因同九那丫頭有些朋友之誼,當初也來問過我,我們白家一向不大管子孫的修行事,我只曉得如今在外歷練,究竟在哪一歷練,卻委實不知。”
帝君直直看著,語聲淺淡:“你知道。”
白淺上神臉上的笑便有些收起來,道:“帝君可想聽個故事?”不及他回答已接著道,“九那丫頭廚藝了得,天底下什麼菜都能做,卻唯不做一樣,便是麒麟株,帝君可知爲何?”
自斟了一杯茶水道:“倒並非厭惡麒麟株的口味或質與此味菜蔬不合,只因麒麟株獨生於西方梵境,不能存活於異地水土。小時候因吃麒麟株,花了死力想在青丘培一棵出來,投進去三百年時,還爲此落了課業遭了好幾回爹的毒打,著實盡心,可麒麟株依然不能在青丘存活。被折騰得累了,就乾脆徹底舍了它,從今往後遑論關乎麒麟株的菜,便是吃也不再吃了。”
看向東華,眼中頗有意味:“那丫頭絕起來時比什麼都絕,我這個一向冷心冷肺的同一比,竟可算有一副難得的熱心腸,且妙的是那丫頭一直以爲自己善又多,從未意識到自個兒是顆絕種,就像至今不曾意識到再也不吃麒麟株。”
帝君突然咳了一聲,接著便是連串的咳嗽,這一陣咳嗽持續了許久方停下來,聲音有些沙啞向白淺道:“你比喻得不錯,本君此時便是被棄了的又一棵麒麟株。”話罷又咳嗽一陣方道,“前一棵因討不了歡心,被棄了也不好說什麼,本君這一棵,卻想著找到再試一試。”
白淺臉上現出一微訝道:“那,這數十億凡世的賭盤中,便請帝君賭一賭,看你同有沒有緣分罷。”
帝君眼中原本便暗淡的神在此言後變得爲暗淡,良久才道:“我們緣,你讓我賭緣分,可能我永遠也找不到。”
白淺原本還算和煦的雙眼中漸漸泛上些冷意來,撥弄著手裡的茶杯蓋慢悠悠道:“帝君既覺得同原本就甚緣分,又何必尋,若誠心想要找,總該有些辦法。”
此事後不久,東華他果然找出別的辦法來,便是九在藏龍裡琢磨著打算將來時,收到的這封信裡白淺所言。
此信著實令九一驚。信中道,是年的五月初五,帝君爲飛昇的衆仙定階冠品時,將後一回開九天瑤池,允因奇緣而可得飛昇的仙者前來施洗塵禮洗去凡塵,此後瑤池將被永久塵封,天庭再不會將以奇緣而證得仙果的仙者列仙籍寶籙。
白淺在信後百般慨嘆,道不曉得東華他何時查得了葉青緹之事,此舉再明瞭不過,是在拿葉青緹威,他倒果真是參出來一個尋的好法子。又道當年父神評介東華的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之境,判他一念爲神一念爲魔,他此番做法著實欠慈悲心,不知可是失了九住心,直奔著魔道而去了?
九拿著這封信,手卻有些止不住抖。
已經許多年不曾這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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