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第五十章 至不渝
“寬!讓我看看。”
“……娘子先讓為夫瞧瞧,可好?”
“好。”
風推高帆,浪移船山。海麵上,百餘戰船拱衛著壯闊如樓的寶船迎著繁星東行,華艙外,神甲侍衛們麵海而立,個個賽礁石。
侍衛們瞅著海麵,跟隨大帥魏卓之來請安的海師將領們卻不知眼往哪兒瞅,個個恨不得風浪再大些,好把不該聽見的從耳旁吹開,可越是這種時候,人的耳力就越是邪門的靈敏。
窸窸窣窣的聲響從門兒裡傳了出來,同時傳出的還有聖上低啞窘迫的咳聲。
“咳!為夫想瞧的是娘子的手傷,娘子且慢寬……”
“哦。”窸窣聲未止,皇後道,“無妨,寬都寬了,一起瞧吧。”
海師將領們麵紅耳赤,一齊把魏卓之拽到一旁,低聲道:“大帥,咱明日再來請安不嗎?帝後久別重逢,正忙著呢……”
魏卓之倚著欄桿笑道:“明日再來豈不無禮?”
“那在此聽墻腳就有禮了?”
“這可是聽帝後的墻腳,鬧不好要殺頭的!”
“是啊,大帥!這可跟咱們當年聽您和夫人……”
啪!
話沒說完,魏卓之不知從哪兒出把扇子來,抬手就往那將領的腦門兒上敲了一記。
副將朱運山回過味兒來,問道:“我說大帥,你不會還記恨當年末將等人鬧房的事吧?”
夫人乃蕭大帥的孤,當年大帥和夫人親,將士們甚是雀躍,房就鬧得狠了些。事後夫人惱了,罰大帥睡了三個月的廂房。那三個月,大帥練兵可狠了,使的是當年皇後孃娘練江北水師的法子,故而海師將士們雖未見過駕,但對威可都畏懼得很,聽皇後孃孃的墻腳誰知道會慘啥樣?早知道大帥會這麼報復他們,當年打死也不湊那鬧房的熱鬧。
“大帥,末將幾個可都上有老下有小,您行行好……”
“就是就是,按朝規禮製,末將等人職低微,無召不得覲見。您是大帥,您先請安,若有宣召,再傳末將等人。”
“末將等人就在下麵候著,隨傳隨到!”
眾將領邊說邊退,退了幾步,逃下樓梯,往甲板上去了。
魏卓之倒沒攔著,麾下將領退下之後,他搖著扇子瞥了眼屋裡,丹眼中的笑意慢慢斂去,添了幾分憂。
海霧散盡,夜浪漸高,屋裡,珠簾輕撞,撞碎了西窗燭影,錦帳華榻、梨木地板、雕案駝毯、珊瑚玉杯,皆被水波般的珠攏著,明波瀲灩,幻若龍宮。
榻前,腳凳上擱著銅盆,水已微微見紅。一件喜服被棄在地上,上頭扔了兩塊帕。
暮青裹著龍袍坐在榻邊,寬大的紅袖顯得手腕格外白細。步惜歡坐在一旁,低頭為塗抹著藥膏,燭影珠映在他的眉宇和指尖,窗外是寂寂深秋,屋裡卻似落了人間春天兒裡。
暮青看著步惜歡,看著看著,就出了神。一別五年,此刻如若醒來,覺知一切是夢,也是信的。
“可疼?”這時,他的聲音傳來,告訴所見非夢。
“疼。”暮青的手心裡滿是縱橫錯的割傷,幾道頗深的傷口紅腫可怖。疼,卻沒有當年剃療傷時疼,能忍,卻不願忍,因為此刻有人疼惜。
步惜歡的力道果然又輕了幾分,指尖及的傷口,似雪羽撓著掌心。
“還是疼。”暮青的眉頭明明舒展開了,上卻道,“看樣子我的手要廢幾日,所以你就別勞我手了,自己寬如何?”
“傷口雖深,萬幸未傷著筋骨,娘子能不能不咒自己?”步惜歡低著頭塗抹藥膏,語氣頗淡。的手曾燙傷過,雖經用心養護,掌心仍留了一片淺淡的疤,而今傷上加傷,看著這傷,他忽然有些惱悔,惱當年答應離開,悔今夜放元修離去。
男子的眉心鎖著,鎖住了燭珠影,也鎖住了苦悲憂愁,待抬眸時,惱意斂去,眸中已盈滿笑意,“娘子替夫寬別有一番趣,既然有傷在,不妨養傷為先,待傷養好了,一切花樣兒任由娘子,可好?”
“……”暮青語塞,一口氣險些悶在口,論四兩撥千斤的本事,還是不及這廝。
然而,越是看著他眼中剋製的意,聽著他百般推拒的言辭,越是明白他有事。他這麼瞭解,一定知道他越是如此,越能猜出他的出了問題,可他寧肯如此也要攔著,隻能說明他更擔心看見那衫之下的景象。
那景象,一定是難以承的。
“阿歡……”暮青的目落在步惜歡手上的那盒三花止膏上,艱難地問道,“大哥真的遇刺了,是嗎?”
事發至今尚不足月,在江上度日如年,這個問題已問過無數遍,在元修口中聽不到真話,而今開口再問,卻已不需要答案。
暮青看著止膏,眼前浮掠影,恍惚間回到了離開都皇宮的那夜,又恍惚回到了當年到義莊尋父的那夜,爹爹上蓋著的草蓆和、草蓆下出的那雙腳和大哥那夜在殿外廊下朦朧的笑容織在一起,分不清當年今日,是幻是真。
正當暮青陷在回憶中不能自拔,忽覺有人將擁了懷裡。
步惜歡輕輕地著暮青的背,慢條斯理地道:“大圖長公主刺駕弒兄一事是延福宮宮人和林衛親眼所見,事後姬瑤負傷闖廢帝宮中,挾持廢帝前往天牢營救藤澤,這一路上皆有衛跟著,應是不假的。聽說是景子春負責置此事,卻不慎被二人雙雙逃了永安渠中。二人是否尋獲,至今尚無訊息。據監察院傳回來的訊息,姬瑤刺駕,巫瑾遇刺,此二事皆可信,但駕崩一說尚且存疑。”
“……存疑?”暮青一愣,猛地抬頭看向步惜歡。他的話,信,隻是這段日子以來,種種跡象皆表明朝廷無主,此刻聽見存疑之說,著實令意外,“宮人、侍衛皆親眼見到天子遇刺,為何駕崩一事會存疑?莫非……沒人親眼看見天子駕崩?”
“的確如此。”步惜歡重新把暮青攬了回來,一邊著一邊說道,“據說,延福宮火起之後太後便封了門窗。即是說,宮侍們隻見到了天子遇刺重傷,而未見到天子駕崩。待火撲滅後,殿的兩已經是焦了。”
“……”
“既無人親眼目睹太後與天子駕崩,也麵目不清,駕崩一事很難說毫無疑點。你斷案無數,理應知道,這世間之事即便是親眼所見也未必為實,何況是未見之事?”
“……但你的蠱毒發作了。”暮青枕在步惜歡口,聽著他時沉時虛的心跳聲,把滿腔悲痛都掩在了低垂的眼底。
若事果真如阿歡所言,單從證據上來講,的確不足以斷定姨母和大哥已然故。但朝廷無主、大圖、阿歡蠱毒發作,皆是事實。如果說無人親眼見到天子駕崩,延福殿的兩焦就有可能不是姨母和大哥,那麼宮侍親眼見到天子重傷和阿歡蠱毒發作的事實也同樣能說明兩焦就是姨母和大哥,且後者作為佐證更為有力一些。
阿歡不可能不明白哪個可能更大些,隻不過是存心安罷了。
“巫瑾重傷,蠱主是他,他傷得重,我蠱毒發作也不足為奇。監察院已盡力在都搜羅可靠訊息,大圖當頭,院子裡的人容易行事,延福宮中的訊息不日定有奏報。娘子莫要憂思過重,事尚有出現轉機的可能,你我歷經大風大浪無數,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步惜歡順著暮青的青著的背,而緩,像是要將的每一青、每一寸骨都印掌心,永刻心頭。
暮青聞言,淚水奪眶而出,“天無絕人之路?我不知道你竟信天了。”
他六歲登基,外戚攝政,母妃被害,父王懦弱,六親無靠,十七歲起就背負昏君的罵名,忍籌謀二十一載,何時信過天?這一回竟要信天命了,可見所謂的轉機是多麼渺茫。
“若無轉機呢?你能製蠱毒多久?”暮青問。
步惜歡未答話,隻是把暮青擁得了些。暮青聽著他陡然沉急的心跳聲,不敢相,隻是等著。等了許久,聽見一聲長嘆,他近乎平靜地道:“三年五載總是能撐得住的。”
三年五載?
暮青本已有心理準備,在得知兄長遇刺之時,就知道失去的不隻兄長,終將失去的還有此生至。隻因當年大哥說過,阿歡的功法可製蠱毒,便一直存著僥幸的心思。直到夫妻重逢,直到聞見那熏香,直到阿歡百般推拒,知道該是麵對的時候了。可回想阿歡在城門外尚能用武,此刻亦談笑自若,難免有些期待,想著若上蒼不肯許他們一生相守,縱是半生也無怨,卻沒想到他的時日竟然隻剩三年五載?
暮青腦中一片空白,待回過神來時,已坐了起來,不顧步惜歡的阻攔強行扯開了他的襟。隻見襟下,那明潤如玉的膛上佈著青黑的脈絡,如同以活人的織了張網,網中有塊瘤,許是步惜歡的緒陡然生變,那瘤忽然了,順網而上,向著心脈鉆去!
步惜歡的麵倏白,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婆婆!婆婆可在?”暮青跳下床榻,不顧披發赤足衫不整,一邊呼喚梅姑一邊往外奔。
步惜歡要攔,奈何蠱毒發作,急之下,心脈奇痛,不由悶哼一聲。
“阿歡!”暮青聞聲折返!
萬幸的是,這時屋外傳來了魏卓之的聲音,“微臣即刻去請!”
……
此前登船時,暮青因擔心襄助回國的武林義士們會遭大圖朝廷迫害,故而說服眾人隨軍前往南興,日後觀大圖局勢再做打算。梅姑本有回鄂族之意,奈何暮青親自下馬禮拜,說有要事相求,這才上了船。
有何事相求,暮青並未當眾明言,梅姑本以為帝後重逢,近日必定膩在房中,不會宣見臣屬,不料夤夜時分,大帥魏卓之便來匆匆來請,口稱十萬火急。
梅姑沒問緣由,更目無軍法令,一出房門就縱而去,灰雁般自重重衛的頭頂上掠過,人未到,風已起,房門一敞一合不過眨眼工夫,門掩上時,房中已傳來梅姑急切的詢問聲:“主人?”
暮青撥開珠簾行來,嗓音得極低,“婆婆,請隨我來。”
暮青在梨木地板上赤足行走,腳步放得極輕,到了榻前,攏開半麵錦帳,轉頭看向了梅姑。
步惜歡正調息著,那蠱息製,已經安分了些,但與此前相比,已離心脈近了寸許,也大了些許。
看著那跳的瘤,暮青就像看著自己的心,半句解釋也無,相信梅姑一看即曉。
梅姑大驚,“蠱?!這……這是鄂族傳的蠱!主人,陛下怎會……”
話未問完,梅姑就已思量過來,口中罵了句混賬,匆忙道:“主人,先容老奴助陛下療治!”
“有勞婆婆。”暮青朝梅姑深深一禮,擔心自己杵在榻前會令二人分心,於是垂下錦帳退至簾外,盤膝坐下,對帳枯等。
這一生,似這樣煎熬的夜晚已歷經數回,可時間從不會因此走得快些。暮青坐在暖白綿的駝毯上,沐著珠簾瑩白細碎的,隨著海浪沉沉浮浮,好似此生仍是羈旅之客,時安穩,幾年歡愉,不過是前生羨而不得的大夢罷了。
的目緩緩地從錦帳上移到窗上,朱窗未啟,星月雲海皆不可見,暮青卻仍然著天,要一直看著這天,看它會不會一直黑著,直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可等來的終究不是海枯石爛,不過是日月鬥轉,夜盡天明。
天終究還是亮了,一熹微的晨從海上照來,照亮了暮青的眼眸。那眸明澈無波,不見悲怨,能見到的唯有山石般的堅毅。
轉頭看向錦帳,帳子恰巧掀開了。
梅姑下了榻,鶴發汗,滿狼狽。暮青從未見過梅姑如此疲憊的樣子,起迎上,將梅姑扶到幾案旁坐下,而後隔著房門命人備茶水袍。
梅姑擺了擺手,“老無礙,倒是陛下,蠱毒雖暫且住了,但隻可緩一時……”
暮青問:“婆婆可知解蠱之法?”
大哥雖然說過蠱無藥可解,但梅姑為外祖母的,或許知曉一些不傳之。
梅姑的眼中生出幾分憐憫之,湧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半晌,眼皮一耷,將諸般神掩去,決然搖頭道:“沒有。”
暮青請梅姑上船時的確對解蠱抱有一希,但梅姑見到步惜歡中蠱時並未立刻言及解蠱,就明白希渺茫。這一夜,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句“沒有”早在意料之中,本不意外,沒想到梅姑的神倒令為之一振。
暮青當即往梅姑麵前一跪,還穿著天子龍袍,這一跪是代步惜歡,代朝廷百,代南興萬民,“請婆婆莫要瞞我,無論是何酷法,有多難求,都請如實告知!我願一試,不惜己命!”
暮青長叩不起,梅姑看著那彎折卻彷彿永不可摧的脊背,想起故主,不由悲從中來。
疲憊地離席,同跪不起,悲憫地道:“主人,並非老奴誆您,蠱的確無法可解,除此毒,唯有移蠱!”
“何意?”暮青抬頭看向梅姑,梅姑怪戾,從未在眼中見過如此悲憫的神。
梅姑道:“意為……需擇一人,將蠱蟲引出陛下,移那人。此法雖謂之移蠱,卻實為替命之法,殘酷至極。您還記得當初在先聖墓室中開棺時的形嗎?那守棺之蠱便是蠱,乃先生以心頭豢養而,唯其後人之方能飼喚蠱,開棺取璽。陛下之蠱亦是同理,當年,陛下答應種此蠱時必是以心頭飼煉的蠱蟲,故而替命之人須是陛下的脈至親。據老奴所知,陛下與主人尚未育有一兒半,即便日後有了,濃於水,你們能忍心舍了這孩兒嗎?”
“……”
“蠱是神殿豢養死士的手段,其殘酷之就在於死士如若叛主,需獻祭至親之命。”
“……”
“老奴所言的‘沒有’,說的並不是無法,而是無解。無解,主人可懂?”
暮青跪在梅姑麵前,有那麼一瞬,險些力,卻穩住了自己。過了半晌,緩慢而鄭重地朝梅姑一拜,說道:“謝婆婆告知。”
“唉!”梅姑悲嘆一聲,巍巍地扶起暮青,“老奴昨夜見陛下使的是蓬萊心經的功法,主人可知,此功籍原非神族之,而是先生之?當年,先聖殿下決定舍棄兒長,將一生獻給鄂族,先生早已料到,於是將此功籍贈予殿下,本意是保護殿下,誰料不久後便突發事端,二人那夜被迫私奔,殿下未將籍帶在上,籍便落了那賤人之手,了神族之。老奴此生最恨賊老天,恨造化弄人,今日倒信了回之說,世事回,萬有靈,先生之靈興許一直在天上保佑著主人。如非陛下因緣習得心經,主人與夫婿絕無再見之期,而今既能相見,便是上蒼憐恤。主人放心,老奴會隨主人回汴都,盡餘生之力為陛下延壽!路尚未絕,主人萬萬打起神來。”
“我會的,謝婆婆。”暮青淡淡地笑了笑。
梅姑看著這笑,忽然有些恍惚,恍惚見到了當年決意繼位的故主。想再說些什麼,就像當年想寬故主那般,可如同當年那般,話到邊,挑挑揀揀,皆覺得蒼白無力,最終隻能哽在頭。
二十三歲……
主人才二十三歲,經歷與背負的也太多太重了。
“陛下每日需調息三個時辰,戒大喜大悲,勿勞過重。每月朔日,蠱躁,老奴自會為陛下護法。這幾日,陛下的子會虛弱些,還主人吩咐宮侍,膳食清淡,切勿大補。”最終,梅姑隻囑咐了些務實之言,而後便叩安告退。
起時,梅姑瞥了眼錦帳,自責地搖了搖頭。在城門外,竟未看出南興皇帝中蠱毒,他毒發已近一個月,竟能日夜驅馳,率軍戰,還能與人手,談笑風生,這人的風華氣度真像當年的先生……隻可惜天妒英才,這賊老天慣捉弄人,從古到今,一直未改。
梅姑嘆了口氣,一開房門,見帝後的袍和茶食都已擱在了門口,一一端進屋中,為暮青倒了杯水,這才走了。
暮青未更梳妝,到榻前輕輕撥開錦帳,見步惜歡睡得正沉,虛弱的模樣更甚當年在瑾王府中養傷之時。
出了會兒神,攏了帳子,轉從袍上拿了塊帕子來到榻前,挨坐在了邊兒上。的手沾不得水,隻能拿乾帕子為步惜歡汗,不料帕子剛沾上他的額頭,的手腕便被握住了。
“你的手傷著,怎麼就是不當回事兒?”步惜歡睜開眼,嗓音乾啞,語氣疼惜。
“你醒了?”暮青見步惜歡眸中隻有倦意,卻不見睡意,不由愣了愣,不知方纔梅姑之言他聽見了多。
“我拿杯水來。”
“娘子……”
“我隻是傷了手,做點事死不了。”
步惜歡嘆了聲,暮青把水端了回來,步惜歡撐著喝了幾口便躺了回去。見他這副倦態,暮青不由自責。昨夜剛登船時,他還為抹藥,陪說話寬,竟一點兒也沒看出他在強撐。
“我為你汗,換裳,可好?”暮青問,用這幾年從未用過的語氣問。
步惜歡一聽汗,似乎想起了那年的窘事,瞧著竟有些窘迫,低著頭道:“換裳就好,娘子這些日子甚是奔波勞苦,昨夜也未歇息,為夫怎忍心勞累娘子?不如……娘子寬上榻,你我共枕同眠,可好?”
這話帶著幾分懇求的意味,暮青心了,點頭道:“好。”
把衫放到榻上,褪下龍袍,垂下帳子,上了榻。
錦帳遮了晨,帳中昏昏如夜,暮青緩緩地為步惜歡褪下汗的衫,男子的骨清俊明潤,暖玉雕砌的一般,暮青看得失了神,一時間竟忘了更的事。步惜歡由著看,隻是耳愈漸發燙,過了半晌,他苦笑著把臉轉去一旁,窘迫之態終於令暮青回神,急忙取,步惜歡苦撐著半坐起來,暮青挨過來為他披上衫,隻穿著肚兜,步惜歡盡力轉開目,可披衫袖間,兩人難免相。微涼,他的卻微燙,相的剎那,彷彿春冰與溫泉相逢,寒翠與暖玉相撞,那激烈戰栗之令兩人都吸了口氣,雙雙屏住了氣息。
不知不覺間,步惜歡上又滲出了一層細汗,他苦笑著撇開臉,顯出幾分春,倒襯得氣好了許多。
暮青看著步惜歡彤紅的耳,不由輕笑了一聲。
嗯,看來這些年,這人沒背著腥過——這話隻在心頭嘀咕了一聲,沒敢當玩笑話說出來,怕氣著他。婆婆說了,他需戒大喜大悲。
暮青麻利地為步惜歡繫上帶,免他折磨之苦,在他躺下後,才了錦被。但沒敢靠近步惜歡,更個都擔心他蠱毒發作,更別提依偎而眠。
被紅帳暖,兩人同衾共枕,卻隔著距離,想親近,卻避著,像極了房怯的新婚夫妻。
許久後,步惜歡手將暮青攬了懷裡,相親的那一剎那,兩人閉著眼,著對方的心跳和各自的苦痛。
誰也沒說話,就這麼相擁著,地,戰栗著,彷彿這一刻便是千古。
青鳥在海上盤旋,啼聲傳晨和暖的屋裡,和著湧聲,歲月靜好,不過如此。
半晌後,暮青道:“阿歡。”
“嗯?”步惜歡闔眸而應,聲音慵懶得讓人聽了想睡。
暮青淺笑道:“待過些日子,你子好些了,我們要個孩兒可好?我們說好的,等我回來,我們就生個孩兒。”
步惜歡子一僵,暮青睜開眼,心知梅姑之言他一定聽到了。
“青青。”步惜歡緩緩睜開眼,著雕飾的榻頂,像著萬裡無雲的青空,目清明,無風無波,平靜地問道,“待駛出大圖海域,命魏卓之率船隊出使西洋,你隨船西行,可好?”
暮青一愣,笑意從邊消失,問道:“西行?”
步惜歡道:“《祖州十誌》中記載:‘西邊有海,無無際,盡有異人國。’太祖時期時,曾有漁民出海時打撈到一浮,金卷發,高鼻深目,漁民以為是妖怪,報與海師,海師奏報朝廷,朝臣猜測是西洋人,隻是自那以後再未遇見過。大洋浩渺,行船難至,朝廷的海船難以抵達西海盡。這些年,魏卓之督造戰船,練海防,寶船戰艦已備了遠洋之力。你不是說過,你那察於微的本事是英國的一位威廉教授傳授的嗎?那英國可是西洋國?那位威廉教授可還在世?送你去投奔他可好?為夫……時日無多,即便孩兒出世,我也難盡為父之責,不過是徒幾年天倫之樂,而後留你們孤兒寡母在宮中麵對政事沉浮,閱盡黨爭醜惡,嘗盡人世酸楚罷了。”
“你是擔心我教導不好孩兒,還是擔心孩兒年時,我扛不住社稷的重擔?”暮青坐了起來,隻字不提西洋,隻是如此問道。
步惜歡抬手上暮青的臉龐,眸中流出的眷之像刀子般割著暮青的心,“隻要你想,定是能做好的,為夫從不疑你之能,可你誌不在此。自從蠱毒發作,我常悔當初貪兒長,將你癡纏在帝王之家,令你無時無刻不在涉險……這些年來,你所嘗的苦皆因我而起,如今,我既知自己時日無多,何忍你誕下孩兒,此後餘生,空守深宮,育子,肩負江山,孤苦白頭?與其如此,我寧願護你遠走,放你去那大洋彼岸尋你的誌向去。”
步惜歡笑著,晨灑在錦帳上,影如幻,笑亦如幻。
淚意盈滿眼眶,暮青強忍住,問道:“你怎知那大洋彼岸能全我的誌向?”
步惜歡笑道:“那套學說非本朝之學,你的恩師既肯將學識授予子,想來那大洋彼岸的國度必定是思開明、國力昌盛的,以你的才學,在那裡必定大有可為,興許……你還能再遇見一人,相知相惜,共度餘生。”
“不可能再有那樣一個人了。”暮青躺下,眼淚滾落在步惜歡的心窩上,悶在他懷裡,倔強得像個孩子,“我不去,也去不了,況且語言早就生疏了。”
步惜歡聞言愣了愣,隨即笑著呢喃道:“你果然會說西洋話……”
這回換暮青愣了愣,卻沒吭聲。
步惜歡沉默了半晌,玩笑般的問道:“娘子可還記得,曾說要給為夫講個鬼故事?如今莫說百日,便是千日之期也過了,可能求娘子講來解乏?莫怕為夫嚇著,為夫可是將要做鬼的人了。”
暮青聽聞此話呼的一聲仰起頭來,皺著眉瞪向步惜歡,顯然被這玩笑話給惹惱了。
步惜歡一向不懼暮青的眼刀,他笑著凝著,耐著子等。
暮青沉默了一會兒,又呼的一聲窩了回去,悶聲悶氣地道:“當年不是說了嗎?你自己半信半疑,我可從未瞞過你。”
暮青的氣息悶在步惜歡的心口,灼得他的心跳都了一拍——是,當年的確說過。
死後化魂,再世為人,猶記得前世之事……
的確不曾瞞過他,這些年,與他往來的詩信中,提及的典故、名跡,乃至教導查烈時所列舉的朝代君王,史學經集之中皆不可考。這些年,他常回想當年之言,從將信將疑到愈發深信,可再深信也不及聽再談此事給他的沖擊強烈。
“那……”步惜歡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失語的一天,他委實不知從何問起。
暮青也不知從何說起,那一生雖年華短暫,卻也不是寥寥幾語說得清的。
步惜歡也不催促,隻是著那錦緞般的青,像著一把人間難尋的瑤琴,奏著一曲無聲的紅塵曲,網羅起諸般心緒。
許久後,暮青的氣息愈漸緩長,正當步惜歡以為睡了,道:“法醫,我從前的職業。”
“……嗯。”步惜歡的手頓了頓,斟酌著問,“娘子的手劄之中有此記述,隻是語焉不詳,為夫不甚明瞭,所謂法醫,是……仵作行還是醫藥行?“
他記得手劄中寫的是:法律醫學鑒定。
法律應指律法,何謂醫學鑒定,他亦能猜度一二,但國律與醫道毫不相乾,一職緣何能司兩行?
當初,他細品此說,覺得這稱謂倒不能說不切,隻是法醫之謂未免太大,當今之仵作行,怕是尚且當不起這令人肅然起敬的稱謂。
當時,他有心問,但固守百日之約,不肯相告,他也就隻能等著了。
等著等著,便等到了今日。
“法醫學是醫學,但不屬於臨床醫學,故而若要為醫師,需深造臨床醫學相關專業,參加執業醫師資格考試。”暮青略微頓了頓,等待步惜歡琢磨意會。
“……唔。”步惜歡隻應了聲,臨床一詞雖然生,他倒也不是不能猜知其意,即便有不甚明瞭之,他也不會打斷。
“法醫職業是公職,需參加國考,職後即為國家司法鑒定人員,從事法律醫學鑒定。職司主要有:現場醫學勘察、醫療跟蹤取證、**傷醫檢、解剖、癥狀分析、測試比對、觀察審訊、鑒定等等。”暮青又頓了頓。
步惜歡笑了笑,把暮青擁得了些,從前說話可不在意旁人聽不聽得懂,而今為了他一頓再頓,這等待的心意真乃世間最暖人的珍寶。
“娘子接著說。”
“法醫鑒定是刑事偵查取證的核心,故而法醫生既要學醫也要學法,學業繁重,諸如:法醫人類學、人解剖學、法醫骨學、科學、外科學、法醫病理學、法醫毒理學、法醫毒分析學、臨床法醫學、法醫證學、神病學、法醫法學、刑事偵察學等等。”
“嗯。”
“相對於臨床醫生專注於**醫學,法醫是把**醫學和死亡醫學都作為研究件。即是說,法醫學是非常復雜的學科,是一門循證醫學,可以看是通法學與醫學的橋梁學科,故有法醫之稱。”
“……原來如此。”步惜歡的神有些恍惚,試探著問道,“在那邊……子可任公職?”
暮青道:“可以,雖然不能說在就業上完全消除了別歧視,但子可以讀書、工作,可以從教、從商、參軍,甚至從政為。”
步惜歡愣了愣,眸中顯出幾分驚奇之,隨即釋然一笑。聽說法醫之事,即可猜知所在的國家必定思開明,國力強盛,興許強盛到遠超他的想象,子任公職又豈能是稀奇事兒?
“我對政治不興趣,我隻在意司法公正,自便立誌要為法醫。”暮青道。
“為何有此誌向?”步惜歡問。從前,他以為自跟隨爹爹出義莊,見慣了冤案,故有天下無冤之誌,如今看來,怕是另有緣由。
“我六歲那年夏天,家中失火,爸媽雙雙故。警方勘察現場,發現有被盜痕跡,懷疑是一宗因室盜竊而引發的殺人縱火案。檢稱,我爸的死因是銳傷造的大出,而我媽……腹部有刺創三,致命傷在頸部。廚房了一把菜刀,但我爸媽上未見砍創,警方懷疑菜刀被兇手帶走了,原因可能是我爸發現有人室行竊後奔到廚房拿刀自衛,與兇手發生過搏鬥,兇手了傷,才帶走了那把刀。但現場被大火毀壞得十分嚴重,當年的檢驗技不夠,現場本提取不到有價值的證,有限的幾類證因為技水平的限製、送檢材料的差異,導致結果偏差極大。當時,天網監控係統尚未建立,警方派出警犬查遍了周遭,卻沒能到那把菜刀。警方推測兇手有前科,反偵察意識很強,他們查遍了當地犯有盜搶前科的人員,沒能在其中找到傷的人,案子就一直沒能破獲。”
“案發時我在外婆家,僥幸躲過一劫,外婆傷心過度,半年後就離世了。姨媽和舅舅爭家產時,我在外婆的一堆舊中發現了一張被火燒過的照片,猜測是去打掃房屋時發現的,照片很臟,雖然爸媽的模樣已經模糊泛黃,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的。從那以後,我就把這張照片帶在了上,發誓要為法醫,親手檢測封存的證,破獲此案,告父母的在天之靈。”
“我當時還小,本不知道避嫌原則,隻是以此鞭策自己。初等教育九年,中等教育三年,我越級三次,十五歲就上了大學。法醫本科學製五年,最後一年時,學校立了一個流專案,我取得了唯一的保送資格,獲得了去國外名校流深造的機會,也就是在那裡,我遇到了恩師威廉教授。流期滿後,我在教授的推薦下申請留學,兩年半修完了四年的課程,獲得了犯罪現場調查碩士學位後,一邊跟隨教授在他的私人法醫實驗室實習,一邊參與法醫病理學和犯罪心理學的研究專案,完了博士學業,那年,我二十五歲。我拒絕了教授的邀請,決定回國。”
“我一回國就參加了國考,而後到了好友的邀請,協助他們審訊了幾個危害國家安全的重要嫌犯,之後就作為犯罪心理學專家調了一局,負責審訊和審核人員。一局又名機要局,隸屬管理,因工作質特殊,涉及國家機要,故而工作人員的份多不對外公開。我對外的份是檢察院的法醫,負責檢和重大傷亡案件的現場調查,審查法醫鑒定書,必要時進行復檢,出復檢鑒定書。”
“我工作期間,為父母的案子申請了重檢程式,時隔二十年,鑒定材早已更新數代,檢驗技也了很多,但由於管理疏,當年的證儲存失當,開櫃時發現有些損壞,給重檢造了不小的難度。同行用了多種技手段修復檢驗,耗時半年,終於在一小塊殘片上檢測出了兩種dna。經過大量比對,發現與一個在押服刑的犯人一致,這人被控多起搶劫罪,已獄十幾年,因服刑期間表現良好,獲得過一次減刑,當時就快刑滿釋放了。他不肯承認殺人罪行,警方隻好從他當年的居住地、工作單位和親朋好友手,查出當年案發前,他因竊財被單位開除了,一個親戚曾好心為他介紹工作,而這親戚剛好家住案發地。據親戚回憶,原本說好了那天要帶他去介紹人,可一大早的,竟發現他穿了件長袖襯衫,當時是夏天,親戚覺得奇怪,他稱自己冒了,卻不肯去衛生所,後又嫌在外地吃住不慣,推了工作,當天就回家了。警方以此推斷,他的手臂了傷,於是找到他的妻子求證,證實了他的左手臂有道刀疤,他稱是自己在飯館喝酒時被當地的子給砍的,為了哄當時還是友的妻子開心,還說給從外地買了條項鏈。幸運的是,還儲存著那條項鏈,而那項鏈正是我媽的,我一直儲存著的那張照片,雖然父母的模樣已在大火中模糊泛黃,但我媽脖子上正巧戴著那條項鏈。”
“天網恢恢,真相大白,那人被判了死刑。從我申請重檢,到程式啟、檢驗比對、審訊排查,到公訴審理、量罪判決,再執行死刑,歷時三年有餘,而這條申請重檢的路,我整整走了二十三年。”
“罪犯被執行死刑那天,我驅車趕往墓地,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
“那場車禍……我懷疑未必是意外。車禍大約半年前,霓裳曾對我說,他們行懷疑我們部門藏有,名單遭到了泄,而當時我剛巧以罪案專家的份配合國際刑警端掉了一個國犯罪組織,這個組織據說是某國在某地區的暗中合作夥伴,霓裳擔心我有危險,那段時間,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形影不離地保護我,可就在我出事前一天,突然接到命令,要去國外執行任務,臨走前,將我托付給了行的兩個同事。”
“那天下著雨,我們在盤山公路上行駛,正下坡,旁邊有輛蒙著雨布的運輸車肩而過,沒多久,開車的同事忽然急打方向,我約從後視鏡上看見那輛運輸車上的貨滾落了下來,像是一捆捆圓木樁子。那條路往上走是公墓,而後有座林場,路上有運輸車本不稀奇,但運輸車載著木頭去林場就有古怪了。我當時心知不對,可事故發生得太快,車子翻了,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這些都已是前世往事了,暮青不知那兩位同事是生是死,也沒有對步惜歡講述寄人籬下求學時期的艱難,這些往事足夠他消化許久了,說多了也是徒添心疼罷了。
步惜歡怔著,縱然早有猜測,但這故事還是驚著他了。可即便出著神,他依舊將暮青擁得很,有些事,不說,他也想得到。
“阿歡,就算遠洋船能將我送至大洋彼岸,那裡也不是我曾經到過的西洋,這世上沒有任何一艘船隻的航線是千年的時,所以我回不去。即便我能,我也不會走。”暮青再次坐了起來,認真地道,“我曾經以為我此生會與罪案為伴,不論在何,不論前世今生,姻緣從未讓我期盼過,也不在我的人生規劃中。我不知道我為何會來到這兒,也沒在乎過,但現在我明白了,上蒼讓我穿越千年的時是為了尋一個人,一個浩瀚時空中唯一與我契合的靈魂。”
這是暮青此生說過的最人的話,步惜歡著,眸波也似星辰也似海,波將要湧出之際,他將攬了回來,問:“我們相遇已是千古幸事,故而上蒼不肯許我們執手白頭嗎?”
“或許吧。”暮青含淚笑答,“我已知足,你呢?”
步惜歡道:“我曾說過,遇見你,是上蒼待我不薄。可上蒼許給你我的日子太過短暫,我會擔心你和孩兒……”
“那你不擔心天下黎民嗎?我若出使西洋,一去不回,你隻能立瑞王為儲君。瑞王像他父親,孝義勇武,你在信中曾說他正直有餘,可在政事上的資質稍顯平庸,那麼……北燕虎視,大圖爭,天下正逢世,他能坐得穩江山嗎?會是北燕的對手嗎?況且,我若遠渡重洋,元修必將因為我的失蹤而遷怒南興,到時生靈塗炭,你忍心嗎?”
知道,他不可能想不到那時的局勢,但他今夜還是放走了元修,為了不讓承摯友死於麵前的痛苦。他勸遠走西洋,若答應了,可想而知他回到汴都後會如何行事——他會命監察院刺殺元修,策大圖,並將瑞王召宮中教導政事,盡力令北燕和大圖陷爭,絕除戰事之患,而後遴選輔政班子,為南興國祚的存續耗盡他最後的時日。
他勸遠渡西洋,走後,夫妻之,君民之義,他都想獨自扛著。這人用之深沉,為君之恩義,是平生僅見,其實最想問的是上天,捉弄這樣的人,於心何忍?對這世道又有何好?
“阿歡,你做得夠多夠好了,日後換我為你,可好?你的責任,由我來守。”暮青道。
“我不忍心。”步惜歡閉上眼,也不知答的是此問,還是前一問。
“但我願意,你一向尊重我的選擇,不是嗎?”暮青問,盡管不想在此時氣人,但還是把他氣著了。
步惜歡笑了聲,有氣無力地道:“你這是吃定我了。”
暮青揚了揚角,聲音悶在男子心口,咕咕噥噥的,“也不知誰被誰吃定了……”
步惜歡闔著眸,默不作聲。
暮青也未再作聲,兩人共枕相擁,聽著海上的風浪聲,呼吸漸沉漸長。
他們都累了,這一覺睡得很長很長,暮青迷迷糊糊地轉醒時,聽見的是呼嘯的風聲。
海風拍打著窗子,珠簾搖撞,聲如雨打屋簷,乘風破浪穩如平地驅車的遠洋寶船竟然上下如飛,暮青被晃得醒了過來,步惜歡卻還睡得沉,他的呼吸時沉時浮,心口被蠱蟲盤寄的那塊像被灼了似的,紅紫妖異。
暮青神一凜,抬手一探步惜歡的額頭,頓時一驚,掀開錦被就跳下了床榻!
“傳梅婆婆!傳軍醫!”暮青邊喊邊穿,一拉開房門,就見海天一,漆黑如墨,巨浪翻天倒海而來,傾盆暴雨撲進屋來,潑天的雨幕裡,一人頂著風浪而來,正是梅姑!
“主人,海上起了大風浪,今夜有險,莫出房門!”說話時,梅姑已運力抵上房門,歸了門閂。
“阿歡發燒了,勞婆婆看看,那蠱毒不對勁!”暮青顧不上詢問險,邊說邊快步回到榻邊,攏起了半邊帳子。
梅姑到榻前凝神一看,沉聲道:“陛下病重,不住這蠱,眼下風急浪高,不敢施針,老先為陛下渡些功力,主人速命軍醫開方煎藥,為今之計,散熱祛驚纔是上策。”
“已傳軍醫了,有勞婆婆。”暮青讓到一旁,船傾晃得厲害,盤膝坐下,扶著榻腳穩住了子。
沒坐多久,就聽門外有人高聲稟道:“啟奏皇後孃娘,魏大帥和軍醫已到,靜候傳召!”
暮青立刻起前去開門,魏卓之幾乎是帶著軍醫撞進來的,兩人被大雨澆了個,甚是狼狽。暮青見二人要見禮,急忙免了,梅姑正在榻上為步惜歡運功製蠱毒,那軍醫見這陣勢竟不驚慌,一到榻前就立刻跪下診脈,診完脈也不開方,稟了句要去煎藥便匆匆退了下去。
暮青見這軍醫麵額有疤,形壯實,不似醫者,倒像海寇,想來也是個有來歷的人。步惜歡中蠱毒是絕之事,魏卓之既然帶了他來,暮青自然信得過,也就沒盤問,隻問魏卓之道:“艦船和人員可都安好?頂得住這風浪嗎?”
魏卓之正神凝重地著榻上,聽見暮青之言,急忙將斂住神,正正經經地回道:“啟稟殿下,這風浪的確不容小覷,不過咱們的戰船也不是爛泥糊的,將士們都是久經風浪的老手。起風時,微臣就下令將鷹船小艦收了上來,命全軍收帆進艙躲避風浪。此次出海,航線遠,時日長,遇上急風大浪是必然的,微臣點的都是堅船勇將,一路上歷經風浪數十次,經驗本事都是過的,還請殿下放寬心。隻是……看這風浪的勢頭,今夜很難消停,難挨的怕是陛下……”
暮青聞言向榻上,沉聲問道:“附近可有海島能夠避風?”
魏卓之苦笑,“是有座島群,但在風頭上,船靠不過去。風浪太大,逆風破浪太險,隻能是順風而行。原本再過十天就能行出大圖海域,可這場風浪怕是會讓咱們偏離航線,至於偏去何方,偏離多遠,眼下都還不好說,得等風浪停了再看。”
暮青沉默了片刻,說道:“你是大帥,航行之事就給你了,陛下跟前有婆婆和軍醫守著,你也放寬心,若有急,我再傳你,先忙去吧。”
眼下也隻能這樣了。
魏卓之走後,暮青守在榻邊,目一刻也不敢從步惜歡上移開。
軍醫煎藥頗快,遠洋船上空間寶貴,為了節省地方,隨船的藥品大多磨了藥,軍醫們早在起航前就按常見病癥配好了藥包,藥包煎煮頗快,也就兩刻的工夫,軍醫就懷抱食盒頂風冒雨地回來了。
藥盛在將軍罐中,暮青盤膝坐在榻前,將罐子牢牢地護在間,任船如何傾晃,始終死死地按著罐子,掌心的傷再次撕開,染了罐,覺不出疼,也覺不出燙,隻是守著罐子,沒使湯藥灑出一滴來。
梅姑收功之時,步惜歡心口那妖異之褪了幾分,船依舊晃得厲害,他昏睡著,無法喝藥,暮青便索將湯藥含口中,緩緩的給他渡了下去。
藥香彌漫在帳中,苦意,暮青坐在榻邊握著步惜歡的手,著他蒼白的眉宇,輕聲道:“阿歡,說好三五年的,你可不能騙我。”
梅姑不忍,嘆了一聲,轉頭向西窗,又想罵賊老天了,可日月鬥轉,亙古不改,老天早就看慣了人世間的生死悲歡,豈會有?
天若有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今夜大浪滔天,吞日蔽月,莫不是地上的生靈苦蒼天已久,要把這天給翻了不?
暮青麵不改,目不移,就這麼守在榻邊,握著步惜歡的手,猶如一個在海上漂泊的孤獨旅人,等待著天塌船傾,亦或風停浪歇。
天不會塌,船也未傾,風浪在大作了數個時辰後,終於停歇了。
暮青手心裡的幾乎將和步惜歡的手粘在一起,站起來,邁著麻木的雙走出了屋子。
海天一,灰濛濛的,風浪不知把船帶向了何方,放眼去彷彿混沌之中。頃,寶船四周點起了燈火,彷彿星辰落了凡間。
暮青下了樓梯,緩緩地走上了甲板。風浪過後的海平靜得連一風也覺不到,唯有被海水浸過的甲板著腥的寒意。暮青在甲板上跪了下來,仰頭著混沌的天,曾對元修說自己沒有執念,但撒了謊,有。
若世間有時空靈魂,盼世間也有天地神明,能夠聽見的禱告——願將餘生的歲月分一半給阿歡,與他攜手此生,不求長生共白首,但求作伴赴黃泉。
暮青向天一叩,長跪不起,雨後的寒意冷劍般刺著的額心,一道金忽然從海麵上升起,照亮了半寸甲板。
暮青一愣,抬頭去,隻見金烏東升,茫茫海麵之上,萬丈金勾勒出一座島嶼,那島橫臥在遠方,形似一尊臥佛。
一道佛偈聲自島上而來,越過茫茫汪洋,穿過日洪流,洪亮如鐘,震人心神。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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