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疑雲

暢快淋漓地彈過幾曲後，趙小姐雙手奉上一杯茶：“許公子請。書趣樓()”

接過茶後一飲而盡，許平也沒有多想，張口便念道：“相識不相見，心惟互繫念。舉杯共把盞，談吐三千年。”

這詩是許平以前在心裡默默為趙小姐做的，他彈琴後一時心激，口而出。姑娘垂下眼睛略略沉，問道：“聽說……許公子新近認了一門乾親。”

“啊，是，是。”許平想起趙小姐可能是趙府的同宗，他為此還曾打探過，卻一直不得要領。

“趙家妹妹是小子的好友，”趙小姐把杯子輕輕放下，微笑著對許平道：“聽說趙老夫人有意招許公子做個半子，小子也覺得趙家妹妹和許公子是天作之合。”

“這個……許平出貧寒，若無尺寸之功本也配不上趙府。”

“聽說前兩日新軍大演，以許公子之才，定是已經博取世職了？”

許平一愣，眼前這位小姐竟然對新軍的事這麼清楚！不過他隨即想到趙小姐是將門出，父親可能也是新軍將領，當即回答道：“讓趙小娘子見笑了，在下沒能獲得世職。”

“啊，這是為何？”

“軍中自有法度。”許平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說，此外他認為世職不過是自己的囊中，隻是早晚問題罷了。

“難道許公子現在還是白嗎？”

“當然不是白，”對方眼中的惋惜深深地刺激到了許平，他口而出：“在下已經被任命為新軍長青營指揮同知，加遊擊銜。”

“啊，原來是許將軍了，失敬。”趙小姐滿臉笑容，雙手合十，興地說道：“小子早知道許公子不是池中之。如此也不算辱沒趙府了吧，如蒙不棄，小子願意替將軍去和趙老夫人重提舊事。”

許平驚詫道：“趙小娘子你在說什麼啊？”

“許將軍剛纔不是說，以前之所以對趙府的好意婉言謝絕，就是覺得門戶不當麼？以許將軍現在的份，當然沒問題了。”

“可是……”許平急忙爭辯道：“在下已經拜趙老夫人為義母，趙府小姐和在下是義兄妹啊，這於禮不合。”

“許將軍姓許不姓趙，既然沒有改宗，怎麼會於禮不合？”見許平啞口無言，趙小姐微笑道：“看來許公子的顧慮都已經打消了，那小子……”

“我並無此意！”許平斷然地大聲說道。

許平立刻意識到自己失禮，連忙低頭道：“許平唐突，請趙小娘子千萬恕罪。”

話被打斷後趙小姐默默地看著許平，秋月抿著似乎有些不高興。許平長嘆一聲，站起向著姑娘深深一禮：“在下敢問趙小娘子府上如何稱呼？”

秋月咬著，眼睛在許平上上下打量。趙小姐沒有回答而是輕聲吩咐道：“秋月，去喚店家來結帳。”

“許平莽撞無禮，趙小娘子海涵。”許平聞言又是一聲嘆息，再次抱拳道：“不知府上如何稱呼，敢請小娘子千萬賜教。”

隨著秋月的招呼，一個店小二應聲而來，站在門外和秋月說話。趙小姐還是沒有回答，隻是說道：“許公子請坐。”

許平緩緩坐回椅子上。

不久秋月就回到屋裡，對小姐道：“小姐，帳已經算好了。”

許平聞言再次起，趙小姐不等他開口便道：“許公子，小子要回去了，不知許公子可願……可願護送一程？”

許平聞言大喜，忙不迭地答道：“敢不從命？”

三個人緩步下樓，店中人隻當作是一個軍帶著家中眷出來，也沒有人多在意，走出店門外，趙小姐道：“許公子不妨再說說那個戰棋，小子才聽了個開頭。”

許平正要開口，卻猛地倒一口涼氣，迎麵走過來幾個大漢，不是曹雲他們一夥又是何人？這幾個人愣愣地目視前方，大步流星地走來，一個個裝著不認識許平，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

看到許平奇怪的表，趙小姐問：“許公子，何事？”

許平急忙笑道：“無事，無事。隻是剛巧想起軍中一件要務，不過也不急，是明天要做的。”

這幾個人定然是好奇心大發，非要見見許平的意中人是什麼樣子。不過見他們做派，許平估計也不會和自己打招呼，所以許平也打算裝著不認識他們，等回軍營後再和這幾個傢夥算賬。

許平剛覺得心下稍安，卻聽見趙小姐發出一聲驚呼。定睛看去，趙小姐已經用袖子掩住下半截麵孔，停了下來。

那群人中領頭的金神通已頓住腳步，臉上全是不可思議的表，失聲道：“小妹！”

趙小姐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回了一聲：“金家哥哥。”

本打算和許平肩而過的曹雲等人隨即站住腳，看看金求德，又看看趙小姐。在所有人裡隻有秋月還是一臉無辜，先看看許平、再看看金神通，最後看著自己茫然失措的小姐，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還是金神通最早恢復常態，他勉強把目從趙姑娘上拉開，幾步走到許平麵前，道：“許兄，這位是……”

姑娘早已經得把頭垂下，但當聽到金神通開口後，急道：“金家哥哥！”

金神通聞言一愣，看看趙小姐，又看看許平：“這位……這位小妹是……是……”

“金家哥哥，”姑娘又了一聲：“令尊可好，令堂可好？”

金神通一聲苦笑，沒有回答隻是搖了搖頭，吞吞吐吐對許平說道：“是家嚴的一位……一位故的千金。”

許平覺察到他們正在瞞什麼，而自己正是他們要瞞的人，此時許平臉孔已經繃得如同石頭一般。

見狀金神通忙辯解道：“許兄不要誤會，這位姑娘和我乃是竹馬之……”

眼見許平臉鐵青，金神通張口結舌再也解釋不下去，突然朗聲說道：“實屬意外……莽撞了……就此告辭。”他揮一揮手，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

金神通的影一晃就消失在街邊，林義在許平邊道聲：“得罪。”拔就跑去追趕金神通。曹雲他們也灰溜溜地一通小跑，追著林義的背影而去。轉眼間隻剩下許平、趙小姐和秋月三人。

許平繃著，轉過麵對著趙小姐。垂著頭側沖著許平，輕聲對秋月說道：“剛才那個人是金家的公子——金神通。”

“啊——”秋月急得滿臉通紅：“小姐，我不認識他啊。”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趙小姐已經恢復了常態，安秋月道：“我也沒有怪你。”

趙小姐似乎下定了決心，用平靜的語調說道：“許公子，小子……我並不姓趙。”

許平並不是沒有想到過“趙小姐”報的可能是一個假姓，在趙府門前邂逅使許平一度打消了這個疑慮，但踏進趙府的花廳之後許平又重新產生了懷疑。今天他始終以趙小娘子相稱，對方也沒有一點更正的意思。剛才“趙小姐”連續出聲阻止金神通道出真相，現在承認了是說謊，回想起一連串的事，許平覺得膛裡作痛，充滿了被欺瞞侮辱的覺。

“我本想在許將軍送到家門口的時候，指著家門告訴許將軍我就是那家的兒，”此時趙小姐一掃之前的小兒態，臉上更無半分之，大大方方地告訴許平：“我姓黃。”

許平微微一愣，接著就被這話裡潛藏著的含義驚呆了。他聽見自己急速呼吸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向後退開一步，從間出驚疑不定的幾個字：“黃？黃——黃？”

“是的。”黃小姐點了點頭：“家嚴是鎮東侯。”

……

黃小姐和秋月兩個人在前麵走，跟在們後幾步的許平看上去就像是個跟班。得知對方的真實份後，許平隻到一陣陣頭暈。在戰場上拚死殺敵，在軍校裡忍辱負重，吃盡各種苦頭的許平終於為同伴中的佼佼者，但是他和黃小姐之間的份差異仍太過懸殊。許平現在連百戶的世職都沒有。並不是沒有窮書生得到丞相之垂青的故事，可許平知道那隻是故事。何況就是在故事裡，窮書生也要先考一個狀元才能贏得佳人。

黃石是許平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更是朝廷的侯爵，還不要說黃姑孃的母親還有郡主的封號。許平很清楚黃姑孃的婚事肯定會驚當今天子和朝廷，而無論是皇室還是朝野，都不可能認同朝廷的貴爵之下嫁一個小軍。最後的最後，黃姑娘也是名符其實的千金之，而許平不要說千金，就是一百兩紋銀的聘禮都拿不出來。因此無論黃姑娘到底心中有何打算，許平的願都可以稱得上是癡心妄想。

“或許黃小娘子一開始要我送回家，就是打算把府邸指給我看，暗示我知難而退吧。”許平心裡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間已經遠遠見侯府。

前麵的人停下腳步，看起來不打算被府門前的人看到。許平彬彬有禮地停在黃小姐五步外。

“多謝許將軍相送，我這便到了，許將軍請回吧。”黃小姐朗聲說道，的話果然證實了許平的猜測。

接下來隻要再說一句客套話就可以告辭，結束這段沒有希的緣。隻要說一句“末將恭送小姐”就可以了——在侯府千金麵前，許平本也沒有自稱我的資本。

“末將……”許平抱拳行禮，道：“末將敢請小姐屏退左右。”

這個要求讓黃小姐到意外，秋月驚奇地瞪著許平，他卻閉著不為所。

黃小姐猶豫一下，擺了擺手，秋月退開數步，轉過去。黃小姐沖著許平點點頭，道：“許將軍可以講了。”

“正月得蒙小姐相救後，末將就時刻不忘。”

聽到許平說起在茶舍鬥毆的事，黃小姐微微一笑：“許將軍過謙了，我可不敢當，再說那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許平自顧自地說下去：“當日小姐告訴末將小姐姓‘趙’，末將就百般打探小姐府上。”

黃小姐臉上一紅，跟著出些許薄怒。不過許平視而不見：“那時小姐說令尊和新軍頗有淵源，末將愚鈍，從始至終都以為令尊是為新軍效力，全然沒有想到原來是新軍在為令尊效力。”

聞言黃小姐又是一笑：“我也有不顧慮，許將軍定然是能諒解的。”

許平對這句話充耳不聞，繼續說下去：“當時據末將所知，新軍中的故趙將軍稱得上是將門，故而末將深信不疑小姐乃是趙將軍之。德州之戰前，若不是見到趙將軍來到末將的哨所，末將絕不會誌願前往東森大營。其後末將冒名頂替，也隻是因為趙將軍殉國。其時末將深悔未能保護好‘趙小娘子’之父，心中存了不功變仁的念頭。雖然末將一直對外人說，在德州甘冒風險是為了報國，但其實隻是想求得在小姐心中能有一席之地，能夠在小姐心中顯得與眾不同……”

“夠了！”聽到此時黃小姐臉上已是通紅，又又氣地道：“許將軍，我可是鎮東侯的兒，任何人在冒犯我之前最好三思！”

說完姑娘就要轉離去，許平微微提高聲音，道：“小姐，末將無意冒犯，但中有些話實在不吐不快。普天之下，除了小姐，末將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說這些話，也絕不會對第二個人說，敢小姐無論如何把它聽完，末將別無所求。”

已經走開幾步的黃小姐停下了，許平跟上幾步，在背後繼續說道：“末將在德州僥幸逃生，自從回到京師後，末將就天天在趙府門外徘徊，指能覓得小姐的芳蹤。二月那天得以見到小姐，末將對小姐乃趙府之深信不疑。轉天末將去求金將軍引見，為的當然不是去拜乾孃，又有誰會歷經千辛萬苦，為的就是認一個乾孃呢？末將就是想向趙府求親，但是，幸好及時發現趙府千金並不是小姐，所以末將就……”

“許將軍不用再說了。”黃小姐轉過來，看著許平的眼睛，輕輕搖頭道：“許將軍的心意我知道了，其實我也並非毫無察覺。”

“末將知道，小姐今日是想斷了末將的念頭。”

黃小姐默默無言。許平再次抱拳，昂然道：“末將聞，鎮東侯二十二歲從軍，三年而聞名天下，自白而至右都督、太子保、世職都督僉事。平雖不才而心嚮往之，願效鎮東侯以為誌，為國家立大功、博功名，請小姐拭目以待。”

黃小姐嘆道：“戰事兇危，許將軍當以命為重。”

許平充耳不聞，一躬大聲說道：“末將恭送小姐。”

黃小姐沉思片刻，轉向著秋月走去，同時傳來一句話：“許公子，我會拭目以待。”

回營的路上，許平一直默默想著心事，那張笑如花的麵容彷彿還在眼前。

……

“你拭目以待什麼？！”

鎮東侯府的一個房間裡，黃小姐正垂首肅立，站在麵前的人發出這聲斥責後，坐著的另一人急忙到：“妹妹，別著急。”

這個生氣的人正是黃小姐的母親、鎮東侯的夫人，坐著的人是的姐姐、大將李雲睿的妻子。黃夫人看自己的兒抿著一言不發，重重嘆了一口氣，連連搖頭道：“這孩子是越來越不聽管教了，都是爹給慣的！”

李夫人開口不是責備外甥，而是提醒道：“君兒，下次出門記得帶外廳的丫頭，別再帶那個新來的了，誰都不認識。”

“那樣更不好。”黃小姐低著頭，細聲細氣地反駁道：“外麵的幾個丫頭雖然認識的人多，可是他們也認識這些丫頭啊，萬一在路上遇見了，立刻就被認出來了。”

“本你就不該出去跑。”黃夫人剛按下去的火氣頓時又升了起來，拍了一下桌麵，大聲責備道：“如果你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別一天到晚惦記著出去，這些事本不會有！”

黃小姐立刻又閉上，把頭垂得更低些，黃夫人看著兒，一臉的無可奈何，對姐姐嘆氣道：“沒用的，我的話都當耳旁風，爹隻會給好。以前我每次止出門，就跑去爹那裡求，然後就又出去了。”

“自從琴兒……”黃夫人在心裡嘆息了一聲，長夭折讓黃石痛心不已，埋怨妻子教養的方式不好，從此以後，黃石就把次當兒子一樣的養。這個兒小時候每天要和哥哥們一起跑步，還要學習騎馬和劍。這些固然已經超乎一般人的想像，但是大家還可以用黃家乃是將門，黃石本人也是出草莽來解釋。沒想到的是，這個兒長大一些後，黃石竟然還帶去海裡遊泳。雖說黃石隔絕外人，親自教兒遊泳，但這種事還是太聳人聽聞了。黃石和兒子們去鬧市遊玩時也會帶上，為此被史彈劾過無數回，曾經有一度每天黃石都需要為彈劾寫自辯。早先雖然反對聲一直很大，但皇後挑黃家的兒為太子妃的念頭始終不曾打消，但既然黃石把兒管教這個樣子，那結果當然也是不了了之。

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