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閉(熱播劇清平樂原著)》今上
次日我在儀閣見到了司飾人董秋和。
來為苗昭容理妝。那時天剛破曉,苗昭容尚未晨起,便已在閣院中等待。閣中老宮人喚名字,請進來,隻是淺笑,輕聲說「再等等罷。」
著圓領青衫,足穿彎頭鞋,腰繫紅鞓帶,頭上戴著未鋪翠的黑漆紗翅巾冠子,秋和作最尋常的打扮,白皙的臉上也素凈無妝,惟在雙鬢邊了一對月牙狀的白珠鈿。
形纖細瘦,手托奩盒立在院紫竹旁。霜枝雪乾,煙薄景曛,初冬的晨又抹掉這畫麵一層,使這景象宛若一幅淡墨揮掃的寫意畫。
待苗昭容與公主起,我接秋和,因有旁人在側,我未及與提崔白之事。
為苗昭容梳好頭,取出一個青心玉板冠子加上,苗昭容對鏡細看,麵喜,問「這個冠子可有名麼?」
秋和頷首,說「名為掬香瓊。」
「好名字。」苗昭容道,「這冠子素凈,也不大,簡潔緻。不像張娘子常戴的那些,輒長寬兩三尺,也虧頂著不嫌累。」
秋和微笑,但不接話,端詳鏡中昭容麵容,說「今日苗娘子和冠子都素淡,可在眉心加個艷花鈿。」
苗昭容說好,便從奩盒中取出薄薄一片薔薇狀麵花,輕輕在昭容兩眉之間,再取出妝筆,在其上填彩描金。
奩盒一開,滿室生香。公主聞見,跑過去拈起一片玩「這麵花兒好香。」
苗昭容也道「這味兒好,是用什麼做的?」
秋和答說「用甘鬆、檀香、零陵、丁香各一兩,藿香葉、黃丹、白芷、香墨、茴香各一錢,碾為細末,用調和,灌到薔薇花模子裡,待乾後出,再在花片上抹一層腦麝便了。」
公主言問「秋和,這是你新近調出來的麼?」
「是。」秋和回答,又補充道,「我已試過,不損的。」
公主走到邊,牽起袖子就往裡看,得秋和手,問「公主看什麼?」
公主道「你每次給娘子們用妝品之前都要自己先試,偏偏你麵板又細薄易敏,上次為俞娘子試香脂,弄得手腕上紅腫一塊,好幾天才消掉,我要看看這次又腫了沒有。」
苗昭容聽了也關切地問「可又傷了你麵板?」
「沒有,沒有。」秋和牽袖掩好手腕,說「真的沒有。這次一試就好了,並無紅腫現象。」
剛才那一瞬想必公主已看清,便也不再追問,親昵地拉起秋和的手,說「一會兒你留下來,等我讀完書,咱們一起簸錢玩。」
苗昭容見猶豫,便也勸道「這兩日俞娘子上不大好,想是沒心思怎麼妝扮的了,回頭我讓人去向告個假,你今兒就留在這裡罷。」
秋和最後答應,苗昭容便遣了人去俞婕妤。須臾,為公主授課的尚宮至,公主往書齋,又命我和秋和隨侍。
尚宮這日教授的是《則》和《國史》,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秋和神卻很專註,顯然容是聽得明白的。
課程結束,公主立即牽了秋和跑回廳中,又開始簸錢玩,但才坐下片刻,便聽侍進來報說家駕臨,已至閣門外。
閣中諸人皆起立,分列左右迎接家。
這是我首次於近見到今上,以前隻在大祭與朔朝冊命等典禮上見過他於高遠座上的一點影,著絳紗袍,戴通天冠,加白羅方心曲領,正襟危坐,不茍言笑,像所有皇帝肖像一樣讓我印象模糊。
他此時約三十四五歲,這日著隨意,穿的是白大袖襴衫,領、袖、裾飾以黑緣邊,足著烏靴,頭束紗唐巾,腰繫五呂公絛,外披鶴氅,眉目清和,容止雅緻秀逸如文人名士。
今上從後苑信步來,甫進閣中,讓人平後即連稱口,命速進水。苗昭容親自進水,今上接過,連飲數杯。
公主見狀奇道「爹爹剛纔在外何不取水喝?以致現在這樣。」
今上說「我回頭看了幾次,都不見隨侍鐐子。當時任都知在,若我追問,他必小題大做,即刻拿人抵罪,所以我索忍而歸。」
隨今上同來的供奉王昭明忙自責「臣見家屢次回顧,都未明白家之意,實在該死,請家責罰。」
今上笑而擺手「你又不是我,我不說,你怎知道?這事別提了,以後也別告訴守忠,以免鐐子罰。」
苗昭容聞言笑道「家一向如此。昭明跟妾說過,有天早晨家告訴他,晚上睡不著,覺得,很想吃燒羊。昭明問何不降旨取索,家卻道,『聽說之人索要什麼,傳到宮外去,人們都競相模仿,便一時風氣。我擔心如果開口要燒羊,從此後國人每夜都會屠宰大量羊來做夜宵,那就大大害了。』唉,寬厚待人,兼憐蒼生固然是好,但竟然為此甘願忍挨,做皇帝做到這份上,也算奇了。」
今上微笑道「帝王家,一舉一都有示率天下的作用,凡事要三思,萬不可因一時之慾即恣意而為。有時一點貌似不傷大雅的小事,常人做了便做了,但若我們去做,結果往往會弄得難以收拾。」
言罷問公主「徽,這話可記下了?」
公主猛點頭,今上遂笑而轉視昭容,留意到眉間花鈿,便隨口稱讚「今日這麵花兒不錯,畫得細緻,香味也不俗。」
苗昭容笑道「妾也這樣說呢……是秋和新做的。」
「哦,秋和……」今上朝一旁侍立的秋和看去,淡淡笑著略一端詳,再問公主「徽,秋和手腕上有無新紅印?」
公主回答「看過了,沒有。」
「再去看看耳後,」今上凝視秋和,目溫,「這次一定是抹在那裡試的。」
公主果然過去檢視,隨即笑道「爹爹說對了,秋和右耳後有塊指甲大的紅印。」
秋和已是大窘,略略退後深垂首,訥訥道「家,秋和非有意……」
「不必解釋,我明白。」今上說,「這些香料用得多的東西,有一次便能調好的,你總會反覆試……隻是如今你手下也有幾個孩子了罷,何以現在還是在自己上試?」
秋和輕聲答道「們年紀尚,用香料總是不好的。」
今上聞言又笑了「你自己也纔多大呢……滿十四了麼?」
秋和略顯猶豫,卻也隻能如實答「還差兩月。」
今上頷首,道「回頭我告訴楚尚服,讓調兩個十六七的人給你使喚,試香葯之類的事就命們做罷。」
秋和拜謝,但卻未順勢接「秋和謝家恩典。隻是秋和質不好,對香葯敏,故最適宜充當試藥者。香葯若秋和都可用,便不會有損諸位娘子。如果換別人試藥,們質若強過娘子,香葯的些微毒沒在們上顯現出來,給娘子們用了豈非大大不妥?還家收回命,試藥之事還是給秋和做罷。」
今上嘆嘆氣,轉首對苗昭容笑道「這可如何是好?咱們想幫也幫不上。」
苗昭容笑而看秋和「這孩子,看來非得請家把你調離尚服局才行了。」
秋和忙擺首「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今上與苗昭容相視而笑,亦不就此話題談下去,轉言道「快起來。我見席上有銅錢,你與徽剛纔是在簸錢麼?繼續玩罷。」
秋和再次謝過家,起還席,公主也過去,又開始與簸錢。
秋和手異常靈巧,作優輕。公主撒子時總是嘩啦啦地弄出很大聲響,而則不,每次拋撒接子聲音都清脆而不刺耳,縴手翻飛如蝴蝶,那沉甸甸的銅錢在的挑撥下竟也有了落葉般的輕盈,隨手勢起伏,上下飄遊旋舞,把一串單調重複的作演繹得很是好看。
今上坐在一旁抬眼漫看,間或與苗昭容閑聊三五句,眸卻總會悠悠迴轉到那兩個簸錢的孩上,角含笑,目中脈脈,儘是憐。
這日他也曾注意到麵生的我,經苗昭容介紹,他很快記起富弼一事。
「懷吉,這名字不錯。」他微笑著問我,「是你原名還是宮後改的?」
「宮後改的,」我回答,又補充說,「這名是張平甫先生給我取的。」
「茂則?」今上語氣有些異樣,然後是一陣短促,但足以令我察覺的沉默。
我心下忐忑,不知哪裡答錯,但今上旋即神如常,溫言道「既來了這裡,旁的事不必再管,結苗娘子閣分外的人,隻服侍好公主便好。」
我答應,他遂讓我退下,未再說什麼。
晌午過後,秋和告辭,卻又被苗昭容的幾名侍挽住,紛紛要向學新髮式,秋和不得一一教們,半日時又這樣消磨過去。苗昭容留在閣用晚膳,待終於可以回居時天已盡黑。
我主請命送出門,迅速回房取了崔白的《秋浦蓉賓圖》藏在袖中,再提了燈籠帶離開。
走出嬪妃宮院門,見四下無人,我才取出畫軸,告訴崔白離畫院時所託之事。接過畫軸,麵呈淺笑,目中卻有淚盈眶。
「崔公子……還會回來麼?」低聲問我。
我從略帶音的話語裡聞到憂傷的味道,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為了不致失,我隻能答「也許……以後會吧。」
勉強笑笑,謝過我,然後匆匆道別,摟著畫軸離開,一轉,右臂即微微一抬,應是在拭淚。
此後秋和仍是經常來儀閣,亦常去俞婕妤,皇後偶爾也會過去。終日這樣忙碌,破曉前便宮,往往又要到天黑才歸,難怪以前總尋不到。
某日又在儀閣待到很晚,依然是我送出宮。那時顯得十分疲憊,麵青白,走路也略有些搖晃,我問要不要歇歇再走,說不礙事,連催我回去。我最後雖停步,終究有些擔心,一直目送。
走到皇儀門前,終於支撐不住,子一,倒在地上。
我飛奔過去,見意識模糊,左右又無人經過,我便抱起,送去尚藥局。
那是一段較遠的路程。其間經過東門司,恰逢張茂則先生自走出。
他看見我們,頗驚訝,問了緣故,然後以兩指探秋和脈搏,須臾,道「倒無大礙。你這樣抱去尚藥局太辛苦,不如進來,我給施以針灸,應該很快會好。」
帶我們到東門司廂房,他取出一盒金針,略加幾針於秋和頭、頸,不過片刻秋和神便已緩和。張先生溫言囑勿張,繼續施針,待一炷香燃盡,才拔出金針。
秋和麪好了許多,曲膝施禮道謝,張先生道「董人無須多禮。你隻是勞累過度,睡眠不足,纔有如此癥狀。往後要注意休息,多保重。」
秋和低首答應。張先生又道「聽楚尚服說,你夜間回尚服局後還要調製妝品,教導小宮人,這樣歇息時間便沒多了。我明日向皇後說明,請隻讓你在後宮做半日事罷。」
秋和含淚拜謝,張先生避而不,讓我送至居。
送秋和歸來,我再東門司,張先生尚在洗針消毒,未曾離去。我向他道謝,他微笑道「舉手之勞而已,況且又不是為你施針,何必謝我。」
我赧然低頭笑,問他「先生學過醫?」
「我年時在葯院做過事。」他輕描淡寫地說。打量我服,又含笑道「不錯,進階了。恭喜。和你一起進宮的那些小孩子,很多沒你有出息。」
我謝過他,踟躇半晌,再問他「可是,對我們來說,進階升職就是有出息麼?」
他微微蹙眉「你這孩子,在想什麼?」
但他語氣中並沒有斥責的意思,更接近溫和的詢問,故此我有了勇氣問他我思索多年的問題「進階升職就是我們宮後的目標麼?那麼升職又是為了什麼?」
他一怔,暫時沒回答,我便再問「先生你現在是西頭供奉,勾當東門,掌宮人出和機案牘的外傳遞,是宦者中的高了,但你依然著簡素,食不重味,待人也和藹寬厚,並不像別的位高權重者一樣以打罵下屬為樂,那你的樂趣在哪裡?你有願麼?你最大的願是什麼?」
他沉良久,最後說「你的問題,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給你答案。但現在,你隻須做好家和苗娘子讓你做的事,別的,不必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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