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仙》第589章 萬古孤獨一杯酒

迴沒了。

盤古死了。

神祇退了。

短暫的黑夜也過去了。

整個宇宙好像與黑夜之前沒有任何變化,可冥冥中又好像變化了很多。

有關荒域的傳言,實在太多。

比如那一位由見愁大尊親手立碑的紫微聖君謝不臣;比如那份神擅長製夢的天姥夢老人;又比如,那正邪難辨、毀譽參半的見愁大尊……

「毀」是因為上墟風傳,是毀去了全界的迴,連盤古大尊真正的隕落都與不開乾係,罵名無數;「譽」是因為那超絕的戰力,神祇們縱然強大,可一則迴已滅,二則盤古已死,三則鬥不過見愁,便也熄了那重宰宇宙的野心。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鬥不過。

這一點,張湯心底是很清楚的。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此方宇宙最新的大尊後,看一點一點拂去了那墓碑之上覆蓋的塵土。

「見愁之墓」四個字便落在碑上。

而調轉視線向周遭去,便可看見在這一座墓碑後麵,還有無數相似的墳墓,每一座墓碑上都刻著一樣的名字。

迴覆滅後,元始界極域中那一批鬼修,便了名副其實的「末代鬼修」。但荒域大戰也打破了上墟與下界的製,連「飛升」這回事都不存在了,畢竟所謂的「仙」其實不過修為更高一些的修士罷了。所以鬼修也就了萬修中的一類,並不見得有什麼不同之

「我至今想起來,都很好奇。」見愁凝視著那墓碑,卻是頭也不回地問後的張湯,「張大人,你說我當年分明是請你在荒域降臨的時候,便立刻毀滅鬼斧,可為什麼最後竟晚了那麼多?」

張湯兩手揣袖子裡,眼皮都懶得掀一下,波瀾不驚道:「晚便晚了些,本行事向來慢些,妥帖。」

妥帖……

見愁真是要被氣笑了,隻道:「當真不是在聽到我自稱要取代盤古、為新的大尊之後,才決定手?」

張湯半點不心虛:「自然不是。你為大尊,卻與本沒什麼關係。」

見愁終於是不想搭理這死人臉了。

反正雖毀譽參半,可「我」道傳揚,又兼到底算個大尊,張湯這昔日大夏的酷吏、極域的閻君,縱然沒了兒當,可卻因著昔日與的關係,在這上墟中擁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這還「沒什麼關係」!

「盤古大尊沉睡後,九頭鳥尚且為復活祂費盡心機。」嘆了一聲,頓了頓,才道,「我琢磨著,若換了我有一日落盤古這境地,張大人恐怕隻會在我的墳堆裡建上一座刑堂,用來審犯人。」

張湯那寡淡的目抬起來,在這一顆滿布著墳塚的荒星上掃了一圈,搖了搖頭,竟然道:「瘮得慌。」

「……」

見愁終於沒忍住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我倒是頭回聽見,竟有人嫌棄我的墳場,且還是個剝皮酷吏。」

張湯垂眸注視著,隻平淡道:「每一座墳墓掘開,裡頭都躺著一樣的人,不瘮得慌嗎?其實你既能從流中悟出一切的可能,便該能找到真正能殺盤古的那個你。換言之,此刻躺在每一座墳墓下的你,都能免於一死。隻要你提前讓這個你出手。但如今站在這裡的,隻有一個你。」

「那又能怎樣?」見愁搖了搖頭,「殺盤古不過其一,我更需要的是那滴心火。一滴心火一滴星火。沒有它如何重燃宇宙?那幫神祇又不是傻子。」

說著,竟笑了一聲。

想起的隻是當年那一顆想要變那天上星辰的石頭。

這一時目渺渺,便投向了蒼穹。

星空裡,一片璀璨。

「一切我為一個我時,所有我的記憶都熔鑄到了一起,不僅僅是我擁有了一切我的記憶,實是一切我都擁有了一切我的記憶。每個我都一模一樣,全是一潭死水……」

「已知的人生有什麼樂趣呢?」

「世間不需要有這麼多一樣無趣的我,或者說,我不想要。」

張湯微微蹙眉:「可眼下躺在此地的,還有一個早早被你殺了,連你也不知其未來的你。」

無須他將下麵的話言明,見愁便已知道他實際想說的是什麼:既然還有一種未知的可能,那這所有死去的,便未必是一潭死水。換言之,們未必一定要死。

可見愁並未解釋一句。

隻是笑了一笑,反問張湯:「那張大人覺得,此刻站在你麵前的,是我,還是們中的任何一個呢?」

張湯一怔,終是恍然了。

他向來寡淡冷肅的一張臉上,於是難得掛上了一點淡極的笑。

不是「我」,也不是們中的任何一個。

記憶纔是人生。

此刻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見愁,也是所有見愁;是一個「我」,也是一切「我」。

見愁看著他,終忍不住道一句:「張大人笑起來,也是很好看的。」

張湯那一點笑意立刻就沒了。

他冷冷地看了見愁一眼,又恢復那死人臉的模樣,扔下一條訊息便走:「崖山那頭有事尋你,走之前且去看上一眼吧。」

見愁眉梢微微一挑,懶得同他計較。

待其走後,在原地站了很久,凝著這一座立得最早的墓碑。這裡麵躺著的,並未與融合過哪怕一次,所以已經消散的記憶便唯一的未知。

卻能想到更多更多的未知。

這是否意味著一個全新的可能

也許走出此方宇宙,將在外麵遇到一個全新的、超出所有認知的世界,能顛覆既有的一切規則,將這唯一的未知,變無限的可能?

又是一年左三千小會。

自打上墟與下界的製破開以後,自元始界飛升上去的大能修士們便時不時回來串個門。

什麼扶道山人啊、鄭邀啊、八極道尊啊……

這也就算了。

更可怕的是綠葉老祖還回來串門,偶爾還帶個拖油瓶似的黛黛。

見愁在返回崖山的道中,看見了許多舊日相的麵孔:王卻,吳端,夏侯赦,陸香冷……

有的人修為漲了,有的人還是原樣。

有的人養好了傷,有的人又添了新傷。

隻從這十九洲的上空一掠而過,便落在了崖山道上,順著往日最悉的道路,前往攬月殿。

扶道山人並不常回來了,昔日的掌門鄭邀總抱怨他不知怎麼就跟和尚們混到了一起去。

但見愁卻不很在意。

到攬月殿時,正是子夜。

殿中隻有方小邪一人,見回來,便從那能俯瞰九頭江的窗沿上跳下來,喚了一聲:「見愁師伯。」

見愁便問:「何事?」

方小邪抬手一翻,竟是一隻不大的匣子出現在掌中,他沒說話,隻將其翻給見愁看。

開啟後,空空如也。

裡麵原本放著的東西竟然不見了!

「怎麼會……」

直到從攬月殿中走出來,見愁也不很想的通,於是隻向周遭散開自己的一切知,卻搜尋不到那半分蹤跡。

在半山那石亭裡默立良久,想,既是要走了,正該上去看看。

於是形乘風,披月而上。

還鞘頂上,崖山劍依舊。

在曲正風之後,已太久沒人能拔i出這柄劍了。

落在這削平的山巔上,隻將一方矮矮的石頭作幾案,拎了一壺酒出來,擺上兩隻杯盞,麵對著這一柄隻出劍鞘的崖山巨劍,坐了下來。

為自己斟滿酒。

也為放在自己對麵的那一隻杯盞斟滿酒。

見愁端起來便喝了一杯。

對麵的位置,依舊空空。斟滿的酒盞放在那頭,隻映著山月的清輝。

於是想,這該是最後一次陪劍皇喝酒了。

一杯接著一杯。

酒香傳出去很遠。

夜裡頭有酒鬼聞著了,那靈敏至極的酒糟鼻,循著味兒就來了。是個鶴髮的紅臉老頭兒,見了見愁簡直驚喜得厲害:「大尊竟然一個人在這兒喝酒?」

見愁一眼就認出來,這老頭兒便是命長得嚇人、號稱近乎全知的智障,不,咳,智林叟。

曲正風生前與他關係很是不錯。

這些年雖極,但智林叟卻常來找其名曰為列傳。倒不在意傳不傳的,隻看在昔年曲正風的麵子上,同他敘話幾句。不過這一位麼,每回總要趁機厚著臉皮從崖山順點酒回去。

一來二去,便算了。

簡直不用招呼,智林叟便在見愁邊坐了下來,倒很注意地沒坐對麵,直接便打聽起來:「老頭兒我聽說你們崖山出了件怪事,丟了東西,還是丟了您的東西?」

見愁便道:「有顆心放匣子裡,不見了。」

心?

智林叟話雖說著,但眼睛已直勾勾地盯著見愁指間的杯盞了,想也不想便接話:「好端端的,怎麼會丟?難道竟有人敢大尊的心?」

這話說得……

見愁心裡方纔還有幾分悵惘,智林叟這一句竟將逗笑了。

隻是也懶得去糾正那到底是誰的心,照舊喝酒。

智林叟看著這般模樣,便忍不住想起當年昆吾雲海上的那一幕,一時竟忘了要酒喝,隻想起在這近千年裡做的事來。

滅盡迴,了大尊後,便一心傳道。

「我」道如今已為了顯道,常與那些囂著要重建迴的修士們論戰辯道,遇到頑固的,真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至於神祇一族,卻全不理會。

神祇與人族發生爭端也好,人族與人族發生爭端也好,從不見手的時候。

旁人不免以此質疑見愁。

見愁卻隻回答:都是爭端,有何區別?得下一件,不下一切。

但最近他同崖山幾位老朋友喝酒,竟聽人說或許會走。

智林叟並不很理解這個「走」字意味著什麼。

他琢磨了半天,忽然道:「說來,上回老頭兒問滅迴的事,大尊還沒回答。」

見愁有些頭疼,想自己決定離開此界到底是個明智的決定,未必全是為了與傅朝生的約定,智林叟的聒噪也絕對能為頭等原因。

心底嘆了一口氣。

想了想,終是回答了他:「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有時候是人被世界改變,但有時候人也可以改變世界。強者有為有不為,我隻是選擇了前者而已。王敗寇,了,錯的也是對的;敗了,對的也是錯的。所以問我對或者錯,不如去今後漫漫的時間。一切都會有答案。」

至於旁人,非議便非議吧。

「那、那盤古……」

智林叟又想起大家暗中傳的流言,比如,見愁曾說過要「殺盤古」這樣的話。

他想自己既要為見愁立個傳,這些事總該要瞭解清楚的吧?

見愁的神,便變得有些沉默起來:「殺盤古的人,我確能算上半個。祂率人族遷徙此界,護得全族周全,人皆將其視作神明。可祂原本也隻是凡人罷了。今者是神明,一念之差便可能是邪魔。今日我雖送祂隕落,焉知他日我不是另一個盤古?」

人都是會變的。

誰也不敢說自己永遠正確。

世間的所有事起,如今代替了盤古,在迴之後創立「我」道,將來也一定會有人代替,在「我」道之外另僻別道。如此迴圈往複,隻要這世間的存在還未毀滅,如此的更迭便永不會停歇。

舊的永遠被新的取代。

曾經的對也會變如今的錯。

見愁對這些事,實在看得很開,一如在過去的這些年裡,始終隻保持著中立的裁決者的姿態,在荒域大戰之後,便再也沒有真正參與過爭端。

智林叟聽了個半懂不懂。

但這一切其實都不重要。

他的心思終於還是重新回到了酒上,眼了半天也沒見見愁跟往常一般主他喝酒,他隻好覥著臉湊上去:「咳,你今天喝的這酒,聞上去香啊!酒杯看上去也很別緻!」

看上去,酒就是一般的酒,酒是深深的墨綠;酒杯也是一般的酒杯,著點暗暗的紅。

見愁都不用聽智林叟後麵的話,隻聽他那一聲咳嗽,便知道他要說什麼。

換了往常,早給對方倒上了。

但今日,卻搖了搖頭,放下已經空了的酒盞,道:「今天這杯酒,你喝不。」

智林叟頓時氣得瞪眼:「瞎說,老頭兒我酒量得用海水量!沒有我喝不的!真是,了大尊之後越發目中無人,我、我好歹當年還在小會時給你排過名呢!」

得,倚老賣老的來了。

見他真要喝,又想自己說了他怕也不信,見愁便手一,在虛空裡一握,憑空握出隻暗紅的酒盞來。

智林叟連看都沒看清這到底是什麼法。

接著,見愁便已拎了旁邊那壺酒,給他滿上了。

智林叟聞著那酒香,便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不已,真是半分也等不得了,連忙了手去端。

「咦?」

一隻手探過去端那酒盞,竟端不

整隻酒盞就跟長在了石臺上一樣!

他頓時看了見愁一眼,一副瞭然的模樣:「哦,專整老人家是吧?」

智林叟這一回換了兩隻手:「我端!」

沒端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

他連自己上的靈力都用上了,憋得原本就很紅的一張臉都要滴出來,那酒盞依舊紋

智林叟生氣了:「嫌我誆了你們崖山太多酒,現在故意不給我喝是不是?你信不信惹急了我,我、我回去就把你瞎寫一通,讓你臭萬年!」

見愁渾然沒將這威脅放在眼中,隻是垂了眸,將這一盞智林叟無論如何也端不起來的酒盞端了起來,淡淡道:「孤獨釀酒,赤誠為盞……」

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飲之。

赤誠之盞雖輕,孤獨之酒卻重。

智林叟端不起來,實在太正常了。

抬手仰頭,已將這杯中酒飲盡。

待酒盞重新放下,鋪滿了月華的眼底,便添上了幾分寂寥。

見愁起形便要沒之中。

智林叟想起先前聽見的傳聞,背影,口便問:「大尊要走去何?」

見愁頭也不回,灑然道:「不知道。」

智林叟怔了一怔,又忍不住向石臺,在見愁方纔所在位置的對麵,還放著滿滿一盞酒呢,他又問:「你走了,那這杯酒怎麼辦?」

見愁便答:「留給後來人吧。」

聲音落時,人已在星天外。

如同當時一意向著宇宙最邊緣去的傅朝生,此刻的見愁,也踏著這璀璨的星河,向未知去。

也許踏出去便是盤古的故國,又也許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也許能再次見著傅朝生,又也許就此迷失於未知之中。

未知總意味著危險。

但對此刻的見愁來說,一切一切的不確定,都意味著新的可能,意味著一場無法被預料的冒險。

崖山的風與月,都留在了後。

也包括那還鞘頂,崖山劍。

在很久很久的以後,會有無數或平庸或天才的修士在來到崖山時,登臨還鞘頂,試圖端起這一杯酒。

但一如巋然立於還鞘頂上的崖山劍一般。

在極長的一段時間裡,再沒有人能端起這一盞酒。

後世人遂將見愁大尊這最後的飲酒,喚作「澆愁臺」,那再未有人端起過的一盞酒,則謂之「見愁酒」。

一如見愁臨去時言——

永待後來人。

這一天,智林叟氣呼呼地回到了自家閣中,隻恨自己端不起那杯酒,便把前陣子從崖山順來的酒都開出來喝。

喝了個飽。

醉裡隻發誓要在那《見愁大尊本紀》裡使勁兒抹黑見愁!

下頭為他奉筆的小嚇了個瑟瑟發抖,但依舊止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他們都說大尊走了,不在此界了,是真的嗎?」

「瞎說!」

智林叟搖搖晃晃,一把把小手中的筆抓到自己手裡,站到案前那鋪開的宣紙前,口中還一陣嚷嚷。

沒走,還在呢!」

傻眼。

智林叟打了個酒嗝,已是醉意熏然,隻揚著那蘸了墨的筆,半誦半,唸叨著什麼,在那宣紙上頭筆走龍蛇,一陣畫。

然後「啪」地將筆一摔,扔在案上。

他還抱著酒罈子,抬手一指,道:「你看,在那兒!」

愣愣地湊上去看,案上攤開的書冊已寫了大半,頂頭是「見愁大尊本紀」六個字。

宣紙上的那幾行字,卻帶了點醉意。

他仔細辨認,卻是——

在此界,在彼界,在塵世,在傳說裡,在天下一切如履薄冰、勇猛進之心!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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