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來的先生》第1章

第1章:

民國十九年的南京,秋天來得格外緩慢,月曆牌早就翻過了立秋,而天氣還是夏天的場面,灼灼地熱著,烤著,整個南京城像放在滾油的鍋裡煎。

一輛黑的道林轎車靜悄悄停在頤和路的一棟洋館外面,這是時任國民黨常委主席的張靜江在南京的私邸,這輛車在張公館外停了整整一下午,門房識得這是本地豪富金家的車子,因此並不去驅趕。

管家老陳坐在司機位上,他在等金世安,金家獨獨苗的孫爺,現在正在張邸裡,與這個黨國的歷朝元老談。老陳在這樹蔭下停了三個多鐘頭,也不敢菸,只坐在車裡枯等。他眼看著這棟洋館的門,又怕門開,又怕門不開。

門到底是開了,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從裡面緩緩走出來,這男人生得極高大,樣貌卻很溫潤,梳著整齊的背頭,潔的額頭下一雙眼,正是金世安。老陳見他上車,連忙遞上手巾,世安接過手巾,慢慢著額上的汗,一面溫聲向他道,「先開車,走著說。」

天氣炎熱,世安的樣子十分疲倦,人靠在車座上,合上了眼。

老陳默默地發車子,從後視鏡裡回這棟雪白的洋房,心中只覺可哀可嘆。

爺的命也好也不好,好在投了個富貴胎,老太爺金忠明憑著當年與張靜江的,在北平很是吃得開,又隨著新政府來了南京,開起了貿易公司,又設著紡織廠。張氏孔氏在上海做得風生水起,金忠明只在南京這裡撿些剩飯,十幾年下來,無人與他在南京爭搶,居然做了金陵豪商,雖說人為刀俎,他為魚,養得了,只要刀不太狠,魚倒也活得有滋有味。

現在眼看張靜江要倒了,或者說已經倒了,張氏的嫡系也一個個被摘了帽子,金忠明抱張氏的抱得這樣,是人都知道,蔣公要在金家上痛宰一刀。只看金老太爺是捨得錢還是捨得命。

直開出一里路,老陳方問道,「怎麼樣?」

「能怎麼樣。」世安在後座睜開眼睛,從懷裡出雪茄盒子,抬頭淡淡一笑,「他現在自顧尚且不暇,還有多心思能顧著別人呢?黨政不就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早跟老爺子說過,不能一棵樹上吊死,現在張靜江倒了,金家也在刀板上,就看蔣公肯不肯留金家一條活路了。」

老陳不敢說話,只在心裡嘆氣。都說蔣公和張老是過命的,盟兄契弟,只是利字當頭,再多的也都不算什麼了,更何況一個金家,就更不算什麼了。

張靜江來南京,幾乎無人知道,但張靜江與蔣介石面子上已經周旋不開,卻是人人都知道的。金世安此番來張氏私邸,也是懷著一點渺茫的希,替金忠明來絕了這條心。張靜江說得很客氣,「做生意,總是有賠有賺,只是忠明不該染指軍火的生意。實實在在做什麼不好。」

世安只在一旁賠笑,「我也是這樣勸我爺爺。」

張靜江道:「勸歸勸,你到底沒有勸得他。現在這個局面,你也知道,我要說上一句話,也是難得很。」

世安笑道:「張老太謙遜了,以後仰仗的地方還多的是。」

兩人相視而笑,而世安心裡知道,張靜江的話句句寒心,可句句說的都是實話。金忠明不該貪心,在政府眼皮底下倒弄軍火,又囤積資,樣樣都在逆鱗上。

世安在後座慢慢敲著雪茄,「陳叔,你要是想走,現在另謀出路也是來得及。」

老陳苦笑了一下,「怎麼就到了這步田地?再說我這個年紀了,又能去哪,生是金家人,死是金家鬼了。」

世安也笑起來,「逗你呢,最不濟也就是撒錢保命,蔣公和張老爭那樣,面子上還是過得去,也不至於把咱們都趕盡殺絕,實在不行,咱們都回句容去。」

老陳微微放下心,裡一時管不住,張又問,「那白小爺呢?」

世安便不說話。

老陳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只好又問「爺回家去?還是再去哪兒?」

世安頭也不抬,「四轉轉罷。」

老陳深知他脾氣,默默無言地發車子,就在大街小巷裡繞著南京城開起來。

車子開過夫子廟,開過莫愁湖,映著日頭,從大街穿過小巷,好像特特是要把熱鬧的地方都走一遍,非如此不能排解萬般愁緒。而這城市也真當得起這樣走街串巷的細看,是真正的豔名無虛,街頭巷尾的風都足以解憂。太尚未西沉,而四笙歌已經轉軸撥弦地奏響了排場,所過之,絃歌細細,花紅柳綠,一陣一陣的香風吹進車窗裡來。

在這六朝古都煙花地裡,依山臨水地擺出無數的逢場作戲,世出佳人,男伶伶都能賣弄風,只看誰比誰人藝高。越是刀兵鋒刃的時候,人們偏偏聽男歡的戲,唱桃花扇,也唱牡丹亭,做會真記,也做琵琶記,秦淮兩岸儘是閨怨惆悵,氣脂

這是多事之秋,也是世之秋,人人都知道這是世,可還需要鶯歌燕舞來飾太平。貴人們需要,庶民也需要。好像在那淒淒怨怨的唱腔裡,繞繞的水袖裡,錚錚淙淙的鳴弦裡,哪怕消磨得一時半刻,也能讓人忘卻世的紛繁,離別的愁苦——哪管你多大的窮的恨、死的怨,只要開腔一唱,轟然好,拍一笑,也就能當它都不存在了。

開了半晌,世安在後面說了一聲,「去榕莊街。」

老陳在心裡暗暗地嘆氣,出來這大半天,最後還是為了去看一眼榕莊街。

車子在榕莊街盡頭停下,榕莊街裡外兩街,外街都是些做生意的絨線帽子店,裡街卻僻靜,茂的樹從街兩旁的院子裡靜謐地出枝杈。老陳尚未扣門,門恰好開了,管家的柳嬸端著水出來,見了老陳,臉上吃一驚。

爺來了。」老陳說。

世安已經繞開他倆,慢慢走進去。

爺怎麼這時候來了,先換服罷,天熱。」柳嬸跟在世安後,侷促地說道。

世安看一看上,「也好。」

柳嬸又道:「我給爺打水來沖個涼罷。」

世安皺了皺眉,「算了,不用麻煩。服也不換了,我去看看白小爺就走。」說著就向裡走。

柳嬸不敢阻攔,心裡著急,隻眼看著老陳。房子裡的人聞聲都出來,五六個人齊刷刷跟在世安腳後。世安只說「怎麼都出來了?各忙各的吧,晚飯不在這裡吃。」

眾人只得在二道門前停下,眼看著世安進了裡頭院子。

世安並不知他背後有這許多表。他慢慢踱進院子裡——這院子不大,修得十分巧。迎面是太湖石的照壁,後面是一整棚的凌霄,這時節正綠得潤,縷縷地掛著,開出許多朱紅的花。後面房子的山牆上絡滿了爬山虎,沿牆四角種著梧桐,濃蔭投地,日到這也被襯得涼而稀薄。

世安在門前躊躇,過窗子向裡面張。玻璃窗裡出一張枯瘦的臉,雖然枯瘦,可還看得出原本樣貌清豔:鼻樑秀,鬢角玲瓏,一雙秋水眼,兩片薄——只是這臉現在添了無限病容,霧濛濛的眼睛下淤著病態的青黃,兩腮也深陷下去,毫無,沉沉地發烏。任誰看了也要吃驚,因為誰也不敢信,這個骨瘦如柴、病容若死的男人,是兩三年前名噪秦淮的紅伶白生。

世安每見生這樣子,都覺說不出的難。他看著白生,白生卻並不看他,彷彿木雕泥塑一般,漠然注視著空中不知何

世安在窗櫺上輕輕扣一扣,「生,我來看你。」

那人並不理他,只怔怔著窗外。

世安越覺心酸,一步推開門進去,卻見生被一條鐵鏈銬在桌上,兩手被棉繩捆著。桌上倒擺著茶水,放著兩果子。

為首的幾個下人知道不好,都追進院子裡來,也不敢跟著世安進屋,只在門前垂著頭。

「這是什麼意思?」世安回過頭來,「誰讓你們銬著他?」

幾個下人心裡都苦,都說前日大爺剛來過,這幾日應當不會再來,誰知今日又來了,來得又悄無聲息,現下難免一頓怒氣。

「關在房裡還不?非要這麼捆著?我讓你們好好照看白小爺,你們就這樣照看?」

金世安發怒的時候也依然不疾不徐,然而是人聽他不疾不徐的調子,就都知道,他發怒了。

為首的周管家賠笑道,「小爺不大清醒,要不這麼銬著,誰也看不住他。」又低聲著世安的耳朵,「您也知道,白小爺發起瘋來,滿屋撞柱子,怕撞著臉。」說著也不敢抬頭,「用的都是棉繩,為的也怕捆傷了白爺的手。」

「哦,所以我不在的時候,都是這樣照看白爺的,是不是?」世安笑一笑,且慢慢看著碟子裡的桂花糕,「周叔,勞你費心啊。」

周管家冷汗順著耳流下來。

生聽他們說著,抬起臉向世安冷冷一笑,又將臉轉朝窗戶去。

世安不再理會周裕,轉來解生手上的繩子,原來打的是死結,世安越發生氣,看生手上一道道青紫,更覺愧疚難當,「拿剪刀來,把鎖開了。」

周管家還再勸,世安抬眼看住他,「我在這裡,能怎麼樣?拿剪刀來。」

已有僕婦拿了小銀剪子來,又將鎖鏈也打開。世安道,「都去吧,我跟白爺說會兒話。」

下人都不敢

世安不疾不徐地又說了一遍,「我和白爺說會兒話。」

人只得慢慢退出去。

世安見人走得遠了,方拿起生的手來問:「疼不疼?」

生並不回頭,「捆我的是你,現在問我疼不疼的也是你,左右都是你的主意,問我做什麼?」

片難戒……他們也是怕你傷著自己。」世安見他不理,只好又倒了茶水,「喝點水吧。」

生並不接他的茶,「你心裡多嫌著我,何必再說。我是個男人,跟你只算逢場作戲,又是個戲子,自然般配不上你,還怕多一樣大煙嗎?」

世安恨他這樣自賤,又不知從何解釋,只捉住他手道:「生……」

生忽而轉過臉來,定定看他,看了半日,臉上浮起惶然的笑,「現在沒人,你怎不我玉姐兒?過去你只我玉姐兒。」

世安更覺悵惘。想起當年在得月臺初見生,他還在春華班裡,只十三四歲,唱一出「尋夢」,滿座驚豔,都讚他扮相絕,口齒清亮,嗓子又好,將來必定是秦淮河上一等一的名角。

他也像丟了魂似的,一連三日包了春華班的場子,只他一人聽。到得第三日,一場長生殿做完,春華班的張老娘便領著生出來給他磕頭。世安問,「是什麼名字來著?」

「玉姐兒,白玉姐。」張老娘著臉道,「我這春華班淨養些不爭氣的東西,只這一個凰,他又從小的多病多災,取個孩兒名著,就開了。」

世安聽了便笑,「十幾歲的人了,還怕難養活嗎?改個名字罷。」

張老娘笑道:「金大爺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就求金大爺給我們玉姐兒賞個名字。」

世安看一看玉姐,玉姐伏在地上,卻抬著臉,出俏生生水濛濛的一對眼睛,那時得月臺上清風白,月滿秦淮,世安微一沉道,「玉姐……玉姐……玉階生白——就做白生吧。」

未等張老娘說話,生便乾乾脆脆磕了三個響頭,起脆生生道:「生謝過世安爺!」

世安有些驚訝:「你知道我什麼?」

生向他嫣然一笑,「賜名的恩公,知音的恩客,前生有緣,自然知道。」

他臉上還扮著貴妃的模樣,一頭的珠玉翠,遮不住橫波妙目,熠熠生,一樓的秦淮香風吹過,燈影搖紅,映得生臉上真好似貴妃醉酒,明豔無方。

——現在想來,這名字取得實在不好,彷彿是帶著不吉利——白侵羅,玉階生愁怨,倒像把生一輩子都咒進去了。可再怎麼不吉利,白生這名字,依舊穿雲破月地唱響了秦淮兩岸。

後來生這十年,也像這名字一樣,過得風、綺豔、金玉貴,可是哀怨叢生。

名角都是捧出來的,生有世安捧著,誰不豔羨,秦淮河上一時風頭無兩。起初那兩年,他們倒也與一般的名伶恩客沒什麼區別,唱的自然越唱越紅,聽的也就樂在其中。張老娘到底沒守住凰,生一來二去唱得紅了,世安也就把生從春華班裡接出來,獨在榕莊街給他置了一套小宅——這也沒有什麼,從南到北,全中國數不清的紅伶都這麼被捧著,金雀似的養著,大家也並不覺得是多大的事,可是生偏偏就當做一回事。

爺接我出來,我也無以為報,這一輩子,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那時生在這小院裡,對世安這麼說著,笑看他。暮春的凌霄剛吐出花苞,千萬縷綠裡一星半點紅,將綻未綻,像人的意。

「說得春華班像火坑似的。」

「怎麼不是火坑,」生把袖子起來,「都是打的。」

世安吃一驚,心疼地托起他的手,「怎麼過去從不聽你提起?」

生含笑抬頭,正對上世安的目:「因為我知道爺總要接我出來,這點苦算什麼?不唱出個名堂,我也沒臉跟你出來。」

世安不知如何答他,只覺得生把這分看得太重了些。要問他喜不喜歡生?他是打從心底裡喜歡,可生對他分明不止這一點喜歡的意。

世安常恨自己當年見了生,見了就再放不下,徒生許多怨恨。

是的,怨恨。世安總覺得自己半輩子,常在弄巧拙。他想讓生活得高興一些,可生總在生氣。

氣什麼?氣他不告而別突然去了英國半年,氣他在南京城裡大張旗鼓地相親,氣他不許他大煙。

世安不知自己哪件事做得對,哪件事做得錯,可他真沒法忘記從上海回來,興頭頭邁進門來,滿屋怪異的香氣,生正臥在榻上,跟死了的張老娘一樣,在大煙。

世安提著的禮掉了一地,說不上是恨還是氣,一句話也說不出。

生倒向他笑了笑:「金大爺,媳婦兒娶上了嗎?今日貴步臨賤地。」

世安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都是他害了生,讓生這樣自暴自棄。可他不明白生究竟是要怎麼樣?

人為什麼這樣不容易滿足,世安想懷念他們過去好一些的時間,可這些時間都被爭吵和眼淚淹沒,變了碎片。他們在這碎片的時間裡,也曾一唱一和,並頭說話,看窗外秋夜流螢,冬日飛雪,春葉夏花,那是多好的時

再好的時也已經是過去的時,現在時世盪,他做金爺的日子只怕不長了,生也不再唱戲,整日關在榕莊街這小宅裡,世安隔三差五來看他,生常常一句話也不說。

就像現在這樣。

兩個人就這樣靠近坐著,生不說話,世安也就不說話。太漸漸落下去,在綺豔的餘暉裡墜下去,最後一抹斜也從窗櫺上退熄下去,房間沉悶熱的暗之中。

世安張一張,「生,我給你買了船票,三天後咱們去上海,從那裡再去英國。」

「咱們?」生回過臉來,「你也去?」

世安垂下眼睛,「……我不去。送你到上海,我就回來。」

生一言不發地看了他半日,終於笑起來:「我就這麼礙事,不把我送出去,你不能安心?」

他臉上笑著,眼裡流出淚來。

世安早料到生要有這一鬧,心中萬般無奈,可是金家現在風雨飄搖,若現在不送生走,難道要生留在南京一起吃苦嗎?

……也許吃苦說得是太誇張了,或許是出於男人微妙的自尊心。他不願意生看他焦頭爛額的樣子,也不願生看他日日為了場商場上的事疲力竭。

生的脾氣他是知道的,金家的事是不能告訴他的,告訴了他,那是砍了他的頭他也不會走了。

世安只好勉強地笑,「你不要多想,我在英國認識一個大夫,對片戒斷最是拿手……」

「你要娶親了是不是?」生截住他的話頭,「是那個秦小姐,還是朱小姐?」

「都不是。」

「總之是要娶親了,是不是?」

世安沒有答他,因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自從兩年前金忠明知道了生的事,就開始張羅著給他相親。金忠明既沒有發怒,也沒有阻攔,甚至本沒放在心上。不管是男是,養一個半個戲子,這有什麼稀奇?只要結了婚,有了孩子,自然心就定了。於是秦小姐,朱小姐,各式各樣的各家小姐,紛紛地相看起來,金家流水價地辦起舞會,金忠明只說一句,「你要不想氣死我,就去一趟,好歹不要抹了別人的臉面。」

世安能說不去嗎?

他不能不去,可是因為去了,才知道這輩子他不會和任何人過下去。

不,應該是除了生,這輩子他也不會再和任何別的人過下去。

並不是那些人不夠好,只是他們都不是生。

因為是這樣,所以他才費盡心機,要給他和生謀一條路,謀一條別人都攔不住的路。世安早在心裡盤算好了,南京是待不下去的。金家頭上這一刀,遲早要挨,說不得往後兩年,還要吃許多苦頭——先把生送出去,上海和香港他已經轉移了一些私產——現在打仗說打就打,到時候將老爺子往香港一送,他也就去英國,天高任鳥飛,誰也再管不著他們了。

他以為生是懂他的,可是生偏偏不懂得。

「你先在英國治病,」世安說,「等我這邊料理完了,我立刻就去找你。」

「治病?我有什麼病?」生站起來,瞪著眼睛,那眼睛原本就大,放在現在瘦了的臉上,更顯得空的可怕,「我這輩子只得了你這塊病,你送我走了,還會來找我?」說著,又笑起來:「金世安,你當我是傻子?你若嫌棄我,咱們就此別過,何必做這樣絕?非把我送到洋人國裡你才心平氣順?你怕我去鬧你的親事?還是怕我殺上你金家大門一哭二鬧三上吊?」

世安無言以對,生瞪著他,他卻不敢看生,兩人相對半晌,生在他跪下了。

爺,我求求你,」生跪著,爬到他邊,伏在他膝上,「世安爺,我求求你,別趕我走,我留在南京,再不唱戲,也不大煙了,我姓埋名過一輩子,就守在這兒,哪兒也不去,?」

世安也覺心酸,生的頭髮:「你在這裡無親無故,非留在這裡做什麼?」

生淒怨地看住他,「無親無故?」他裡顛三倒四將「無親無故」念了幾遍,含淚笑了,「是啊,我和你金大爺,非親非故,可是我怎麼這麼賤,哪怕咱們一刀兩斷,你在這南京城裡活著,我在這南京城裡活著,日後我想著能遠遠看你一眼,我也就知足了。」他抬起臉,眼淚不住地掉下來,「這也不行嗎?非要天涯海角,把我送到洋鬼子滿地的地方關著才行?你就這樣厭煩我?」

世安想扶他起來,然而生並不聽他,也不讓他扶,「你不答應我,我就這麼一直跪著,跪死了,就省了你的心了。」

世安生氣道:「怎麼張是死閉也是死?我知道你生氣,可也沒有這樣紅口白舌咒自己的。」

生卻不說話,手卻在世安膝上抖起來,世安扶住他,才發現他全都在劇烈地

世安在心裡嘆氣——這是藥癮又犯了,再蹲看時,生口角已經流出白沫,全抖如篩糠。

原本他說不走,世安心中也猶豫,可看到生這副模樣,他心又重新沉下去。

怎能不走?他是真的在英國談好了一個醫生,過去曾在上海開過診所,給不顯貴戒過片。生的菸癮,是一定要治。

世安把生拉起來,按在椅子上:「不是你想的這樣,生,去是一定要去的,你這菸癮,總不能帶著進棺材。」

生一把推開他,「進棺材?」

世安被他推得向後趔趄。

生站起來,臉上又是眼淚,又是口涎,暗的房間裡顯得瘦削而駭人,「我今日就進棺材。」

世安心急且痛,只好向外看,生一把揪住他,「要喊人,是不是?你怕了我,現在要喊人來綁我了,是不是?」

世安抱住他,「生,你先躺下,好不好?」

生被他按在懷裡,放聲狂笑起來,「是不是?你立刻就要喊人來綁我,然後把我送去上海!再送去英國!一輩子死在外頭!」他別過頭來,盯住世安的眼,「何須這樣麻煩?今天我就死,省得你費好大事!」說著推開世安,一把手抄過桌上的剪刀。

世安不料他這樣力大,又見他手裡握著剪子,只好大喊「周叔!柳嬸!來人!」一面慌忙去奪生手裡的剪刀,「生,別做傻事!」

生只是笑,邊笑邊抬高了拿剪刀的手,「傻事?金爺,你別想得太了,要死咱們死在一,下了曹地府,我賠你命就是!」

世安猶怕生自殘,只捂著生的心口,又去按生的手。生卻把剪刀輕輕向世安的心口落下來。

夏天穿得,銀剪刀鋒利的刀刃一瞬間就刺破了布料和皮,世安只聽見剪刀刺鋒利的聲響,一時茫茫然地想,生傷到哪裡了?

生中了邪似的,又把剪刀向前送了一送。

這一下是深深扎進心臟,世安低下頭,才知道原來刀子捅在自己上。

這一瞬間他居然覺得鬆了一口氣。又覺得房間黑得可怕。

無數蟬鳴在天上地下響起來,門外是紛雜的腳步聲,一陣接一陣的驚呼聲,生嘶啞的哭聲和笑聲,世安覺得口一陣熱湧上來,上一陣冷。

他很想看看生的臉,可是看不分明,生臉上都是,越看越模糊。好像有無數人圍過來。世安在一片目眩的黑暗中,勉力去抓生的手。

「救救白爺……是我自己……」

自己是要死了。世安想。

生這樣恨他,何必曹地府相見,死他一個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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