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黃鶯

吻一下去的前一秒，世安心裡是後悔的，驚慌的，可是又無力抗拒的。

他心中既喜且悔，且悔且怕：喜的是白楊向來天真憨，卻原來對他有這般意；悔的是自從別了生，他自以為將恨都看淡了，如今行差踏錯，一顆心竟不知如何擺佈；又悔自己趁人之危，順水推舟，白楊不能自持，他兩世為人，如何也不能自持？又怕白楊只是一時熱，明朝醒來，兩人何以對？

如此翻來覆去，直是五味雜陳。世安越想，越是徬徨。白楊卻在他懷裡，將臉上他口。

世安又覺難以言說的甜喜悅，將其他一切都沖淡下去。

要說他真沒什麼私心就有點假了，是，他想離白楊近一些——如果白楊覺得煩，他決不多行一步，如果白楊別來惹他，他也願意安安靜靜守著他睡一夜。

男人總是喜歡找些藉口，為自己的各種不正當找正當的理由。金世安知道自己不是柳下惠，但也實在不算禽。按著良心說，他要跟白楊睡在一起，私心是有一點，但也是真心實意地覺得擔心，怕他夜裡疼痛，想守在他旁邊，就像人極了的東西，生怕它跌了了，轉眼不見就碎了，總想時時捧在手上。

人和人真個有緣分，他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麼這麼惜白楊。若說只為他和生長著一模一樣的臉，那也太看低了他金世安，他心裡很清楚這是兩個人，哪怕把白楊和生放在一起，並排站著，任誰也不會將這兩人弄錯。

生是很好的，白楊也是很好的，生聰明、吃得苦，有耐，白楊呢？

白楊是任的、懶的、有點笨的、狂妄自大的，世安想著想著就想笑，怎麼仔細想來，自己竟能數出白楊上一大堆的不是，可是這一大堆的不是湊在一起，就變了什麼都好，蓬蓬地惹人喜，像是新生的太耀人眼目，只要看他笑一笑，就覺得什麼煩惱都沒了，看他一往無前又任胡來，就發自心地想要護一護。

這個時代的人是怎麼說來著？對的，只要他要，只要他有。

世安心想自己兩世為人，見過的人走過的路說也說不盡，然而白楊確確實實是最討喜的那一個，要說他哪裡討喜，又說不出，只是他人在那裡，好像他金世安的日子就變得有滋味了，人像上了雲端，輕飄飄地活在春風裡。

——白楊要的不多，他也給得起，為什麼不縱容？人的緣分像水，也像飄萍，現在白楊被他拘在邊，也許哪一日就分道揚鑣，在那之前，白楊願意對他好一點，他覺得很歡喜，他也自然就願意對白楊好一點。

至於這個「好一點」是有多好，那就只有世安自己知道了。

或者只有天知道。

世安是真怕自己上白楊。

可白楊太任了。

世安這輩子遇見白楊，算是遇見了討喜裡的討喜，也遇見了任裡的任。人怎麼能這樣好，連睡著都帶著說不出的清爽氣味，不是人的香，是年輕男人輕盈的朝氣，像日，也像月，穿雲破空地照下來。

教他怎麼躲得過。

所以白楊在他邊，莫名其妙地哭了，他一下子就慌了，再然後，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世安都如在夢中，簡直全無頭緒。

但他不敢說不記得，因為太記得了。

他聽見白楊在旁邊啪嗒啪嗒掉眼淚，眼淚從臉上落在枕頭上，一聲一聲，夜裡聽得清明，兩個人都屏聲靜氣，一個怕人知道，一個怕人知道自己知道。

而他實在忍不了這樣在黑暗裡聽白楊掉眼淚，他就起開了燈，問他怎麼了。

再往後，白楊把他拉下來，一頭紮進他懷裡，他也就本無法抗拒。那時候再問他為什麼會去吻白楊，這簡直就是對男人、不，是對全天下有人的最大侮辱了。

世安吻著白楊，白楊也回應以吻，剛開始齜牙咧，好像他們接吻是一件很痛的事，再後來，兩個人就都臉紅心跳，可是分不開，白楊手關了燈，他們在黑暗里長時間、長時間地親吻。世安驚訝他吻得嫻，甚至在接吻的瞬間失落地想，白楊曾經這樣熱地吻過其他別的誰？

可那些都不重要。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的確確對白楊放不下，是真的上他了。先前他不敢信，現在由不得他不信。

而白楊就睡在他懷裡，彼此近，耳鬢廝磨，夏夜的深山，響著無數野的躍的聲音，可他們所在的這個角落，又安靜得悄無聲息，聽得見彼此心跳在膛裡鼓。

世安想起自己五歲時，在句容老宅裡獨自坐著，有只黃鶯飛上他肩頭，那時正是暮春，朦朦朧朧的黃昏，滿目的雜花生樹，他在如錦的春華綠樹下坐著，鳥就這麼落下來，突如其來，有如。

那黃鶯在他肩上囀了一囀，又飛到他手上，近在咫尺，若無，鳥爪纖細地搔過他的手背。

說不出那時的滿心歡喜，只在那一刻，他很想大聲喊起來，使人周知，可始終一也不敢，生怕一也把那鳥驚飛了。

世安又低頭去看白楊，睡著了，他凝視夜裡這個年輕男人矯健的，又細長，他很想把白楊抱一些，就像當時他想將那黃鶯捉在手裡，可是他不敢。

熠熠明珠，何如之，一朝在手，幸何如之，兩世殊途，毋敢持之。

他覺得自己上了一個遙不可及的人。因為太好，所以注定不會屬於他。

——可人的意從來不由自制，像不期而至的鳥，像走上懸崖的腳，誰也不知道飛鳥何時降落，深亦如深淵，一步踏落，回首罔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