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說蘇州和杭州自古人傑地靈，向來如雲，也是人文薈萃之地。這地方讀書人特別多，求學的風氣很濃厚。

“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治其國者，先齊其家。齊其家者，先修其。修其者，先正其心。正其心者，先誠其意。誠其意者，先致其知。”

大清早，天剛刷亮，在js吳縣境，一個被世人忘了名字的小山村裡。四間破舊的茅草屋前，一年正拿著《大學》在讀。山村裡格外的靜怡，年的讀書聲回著，餘音繚繞，劃破了一切寂靜。

這年姓蕭，單名一個爻（yao）字。約二十來歲，生得雙眉如劍，兩眼似星，方臉大耳。他穿著一件淺黃的長衫，一條灰的布長。手裡拿的正是四書五經中的《大學》。

蕭爻讀了一段，到書頁上，有些晃眼，他了眼睛。然而他似乎才睡醒，正要往下讀時，就打了個哈欠。

站在蕭爻旁的還有個老者，老者名蕭萬立，是蕭爻的祖父，也是他在世上的唯一的親人。蕭萬立六七十歲，白發蕭然。而眉宇間卻英氣朗朗，一副神矍鑠的樣子。此刻卻瞇著眼睛，聽著蕭爻讀書，神思正跟著蕭爻讀書的節奏在流著。蕭爻讀得很順口，他聽得也很順心。每到抑揚頓挫之際，蕭萬立便也跟著起承轉合。

“致知在格，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修，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蕭爻接著讀了一段。忽然問道：“爺爺，咱們爺兒倆以後要治國平天下嗎？”

蕭爻一停，蕭萬立的節奏也就突然停頓。他怔了一怔，治國平天下，他可是從來沒有想過的。可要參加科舉考試，將來狀元及第，耀門楣，這四書五經是必讀之。當真要按書中所說，知至而後意誠，而後心正，而後修、、、、、、而後天下平。他既然想都沒想過，又如何能做到呢？一時想得竟有些發呆。

蕭爻道：“爺爺，我在問你話呢。我學了後就要去平天下嗎？”

蕭萬立道：“這倒用不著。爻兒啊，你以後考個狀元，不枉費我教你一場，我就高興得很啦。”

蕭爻道：“爺爺，那您老人家的意思，就是說我不用去平天下啦？”

蕭萬立道：“當然不用啦。”

蕭爻不得爺爺有這句話。說道：“我之用不著明明德於天下者，就用不著先治其國。用不著治其國，就用不著齊其家。用不著齊其家、、、、、、。”他一路滔滔不絕的說下去，隻在‘修’、‘正心’、‘誠意’、‘致知’的前麵各加了一個用不著，好容易才說完。

蕭爻緩了口氣。道：“我既用不著致知，也就用不著讀書。用不著讀書，我也就不會發愁。”

蕭萬立聽他說完。道：“你不讀書，也就不會發愁。”又半瞇著眼睛，眼著遠，他捋了捋鬍子，似在思索。又念道：“你不讀書，也就不會發愁。”

忽然眼睛一閃，說道：“你不讀書，固然不會發愁。你不發愁，也就什麼也學不到。”

蕭爻道：“《道德經》裡說過‘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聖人多了不起啊，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什麼也不看，而明白天下的道理，什麼也不做，反而讓天下的事自然生。聖人真是了不得。到我這裡呢，則是不學自通。什麼也不用鉆研，反而明白四達，無師自通，所以這書我是用不著讀的。”

蕭萬立道：“你隻知有《道德經》，不知《禮記》。那《禮記學記篇》中又說‘玉不琢，不。人不學，不知道。雖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是故學然後知不足，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由此看來，要知人生之至道，不學是不的。爻兒，你還得學。”

蕭爻年氣盛，是對著這些滿是之乎者也已矣哉的四書五經，就到倒胃口，要讓他肯專心去學，比登天還難。

蕭爻又道：“《道德經》裡又說過‘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由此看來，求學就是無事找事做，修道是在減事，到最後天下無事，而天下事又以無為而。況且學習是向外借東西，借了東西，早晚是要還的，不能長久保有。不能長久保有的東西，又有什麼益呢？所以啊，這書我還是不讀為上。”

蕭萬立要讓蕭爻讀書取士，於是極力規勸。道：“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你向別人借了東西，就要設法琢磨它的道道兒。琢磨得多了，當你把東西還了時，你也就有了自己的道道兒。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這句話還可以反過來說。”

蕭萬立道：“你見別人吃魚，想吃。與其要別人送你魚，不如要別人教你捕魚的法子。要魚吃，隻能要一回兩回。多要幾回，你也就不好意思了。學會了捕魚的法子，想吃魚時，你就不用再給別人要，自己可以捕到。但是你不先學會了捕魚的道道兒，給你網，你也捕不到魚。磨蹭半天，一無所獲，最後胡捉些蝦子、貝殼。勉強充數倒還可以，那終究不是你要的魚了。不學怎麼能呢？”

蕭爻又道：“子曰‘己所不勿施於人’。我是不想讀書的，爺爺，你如此強著我讀書，可不是君子所為啊。”

蕭萬立一時無法辯駁，但為了要勸蕭爻繼續讀書，這君子也隻好不做了。忽然道：“爻兒啊。那梅花拳一共是二十五路，昨天你隻學了拳經總決。二十五路梅花拳可是招招妙，你還想不想學啦？”

蕭爻一聽到拳法，立刻掃除頹喪，連哈欠也不打了。問道：“那梅花拳當真招招妙嗎？”話剛出口，隨即醒悟。道：“爺爺，您老人家的道道兒，我是早清了。無非是要我背書來換你教我學拳。”

蕭爻自小學武，天生好武。蕭萬立的武功數不勝數，蕭爻要學武藝，當然要跟蕭萬立學。但蕭萬立不肯乾脆的教他，偏偏要他先讀書，才肯教他學武。這樣一來，蕭爻想要學到武藝，就隻得耐著子讀書。若非如此，蕭爻又怎肯大清早就起來讀書？

蕭萬立莞爾而笑，半瞇著眼睛。道：“咱們還按老規矩，你背一段書，來換學一招武功。一段書換一招武功，咱們爺兒倆這筆買賣也算叟無欺，天公地道。”

蕭萬立用這法子，來引導蕭爻讀書。蕭爻自他那裡學了一套伏虎拳、一套羅漢拳，十段錦、擒拿，這些基本拳法。依著一段書換一招武功，學會武功的同時，竟也背了一些《論語》、《中庸》中的句段。

為了學這梅花拳，蕭爻隻得繼續讀書。“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為本。其本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為知本，此為知之至也。”

蕭爻讀了一段。問道：“爺爺，您老人家活了這把年紀，到如今頭發鬍子已白如霜雪了，額頭上也已橫七豎八布滿了許多丘壑。您知本了嗎？”

蕭萬立一怔，空乏的目中，忽然閃出如火一般的茫。他活了六七十年，年經的時候做過不驚天地的大事。但他卻從來沒有對著鏡子仔細觀過自己。不知不覺中，才忽然發覺自己頭發白了，滿臉皺紋。老態龍鐘的模樣自是有目共睹，也不用毫掩飾。然而活了這許多年，竟不知何為知本。

蕭萬立道：“我這一生做過的事，可比知本采多啦。在我年經的時候，都是在奔波中過來的。可從來沒有一天能得停下來，問問自己，都在乾些什麼，過得怎麼樣，忽然間就老啦。最近幾年，得了些閑暇，讀了些書，才慢慢地領悟到萬生化的妙諦。不能沒有執念，不能不放下虛妄的執念。終於遠離顛倒夢境，有了這短暫的祥和。”

忽聽一人說道：“好一句不能沒有執念，不能不放下虛妄的執念。”蕭爻和蕭萬立聽到這人說話的聲音，轉頭向來人看去。

風雲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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