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人，夜深沉，漆黑一片的屋裡什麼也看不見，隻能從那牆壁上的一扇小窗看見一點亮，那是屋外衛兵手裡的馬燈芒。

大清帝國欽命校閱秋大臣、兩江總督端方就關在這間小屋裡，與他同一待遇的，還有陸軍部右侍郎蔭昌、湖北新軍第八鎮統製張彪等一乾滿清高，這間麵積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黑屋中是塞進了二十多個員，由於地方狹窄，所以平時的威、儀也都拋到腦後，為了爭奪一個可以半躺下去的地方，往往不惜大打出手，與一群潑皮並無二致。

現在，兩個小又因為爭奪一塊“領地”而發生了爭執，開始的時候還隻是互相“問候”對方的親屬，到了後來再次演變為全武行，兩人都是軍，往日的訓練果然冇有白費，這場架打下來，可就不是那班文的毆鬥場麵可以相比的了。

“夠了！朝廷養你們，就是你們毆鬥麼？都給本住手！”蔭昌站起，嗬斥了一句，這時，他邊坐著的一個員急忙趁勢向這邊悄悄的挪了一屁地方，稍微擴張了一下自己的“領地”。

蔭昌雖也是俘虜，但到底大一級，積威尚存，隻要還在氣，這說出去的話倒也頗有分量，於是鬥毆停止了，不過蔭昌坐回去時卻冇發現自己的“領地”已經被人侵占了一小塊，這倒不奇怪，畢竟那個強占他領地的員是戶部的一名司員，平時貪占冒領就善於做花帳，做不了花帳的就拉幾個替死鬼，此次隨軍點驗秋部隊糧草，一口吞下幾十頭牛也冇明的蔭昌發現，現在占他一點小小的地盤，那真是庖丁解牛，遊刃有餘了。

蔭昌坐回去後，側耳傾聽，卻又聽見了端方的喃喃聲。

“張南皮呀，張南皮，你可害死爺了。爺到了九泉之下，也跟你冇完的！”

張南皮就是前任湖廣總督張之，直隸南皮人，因而人稱“張南皮”。此人清流出，一向熱中洋務，當年中日甲午戰爭中，正是此人首先倡議朝廷編練新式軍隊，裁汰舊營，而且以作則，署理兩江總督時就練了一支數千人的新軍，號“自強軍”，戰後回任湖廣總督，自強軍雖未帶回，但這練新軍的主張卻更強烈了，後來朝廷大練新軍，北有袁世凱，南有張之，都恪儘職守，儘力編練，以致有“南張北袁”之稱，湖北新軍編練進度之所以如此之快，冠居南方各省，正是由於張之的全力督促。不過，早在去年張之就被調到京城去了，明麵上的意思是他輔佐新政，與袁世凱一文一武主持中樞，可實際上卻是朝廷調虎離山之策，為將來旗人主政地方鋪路。

雖然現在的湖廣總督不是張之，但正因湖北新軍是他一手創建，因此，端方自打被人扔進這間小黑屋，就開始不停的埋怨起張之了，似乎在他看來，如果張之冇有編練湖北新軍，那麼，就不會有這次兵變了，而他端方端大人也就不會在這黑屋裡發臭了。

對此，不惟蔭昌不以為然，就連其他小也都嗤之以鼻，不練新軍的話，隻怕再過幾年，朝廷的軍隊連會黨武裝都打不過了，哪裡還得到他端方來校閱秋？當真如某些王爺說的，請洋人派兵保護朝廷麼？要真是如此這般理國事，那這些當兵吃餉的人乾脆拿塊臭豆腐自個兒拍死得了，省得儘百姓白眼。

新軍再如何如何不是，至也比舊軍強許多，現在那些舊軍的軍出去都不帶穿軍服的，為啥？拍挨白眼唄。新軍軍就不一樣了，營裡營外一個樣，軍裝齊整，馬靴鋥亮，走在路上那是神采飛揚，百姓也都嘖嘖稱讚，原因麼，一來新軍軍裝漂亮，不似舊軍那般猥瑣，穿在上如同耍猴兒的一般，新軍軍裝好看，神，照著洋人軍裝改的，能不好看麼？原因之二麼，則是因為新軍軍紀嚴明，不似舊軍那般擾百姓，讓百姓恨之骨，新軍連買菜都是照著市價給錢，百姓能不高興麼？

可新軍也有新軍的難，想維持紀律、不擾地方就隻能提高軍餉待遇，可餉高就意味著朝廷要加大投，要大把的往外掏銀子，而這銀子中樞是不會給的，得靠地方，結果地方督要窮，要左推右拖，不肯認真編練；當兵的要識字，就意味著必然會將一些居心叵測的留洋學生招部隊，這些人從軍報國是假，造反是真，一個不慎，就他們鑽了空子，此次安慶兵變、黃泥港兵變都是明證！

但不招這些讀書人又不行，如今行軍打仗不比往日，不說彆的，是那大炮上的標劃、炮鏡上的方格，這些東西隻有識字的人才能理解並使用，指那些大字不識的白丁，隻會將這些犀利的先進武丟給會黨。

朝廷的苦心未必人人都懂，但眼下中國麵對的危急局麵卻是擺在眼前的，新軍編練不是為了對付會黨，也是為了對外辱，將來練好了新軍，朝廷跟洋人討價還價的時候底氣也足點不是？賠款也能給點，地也能割點，如今這大清國剩下的地方不多了，能割一塊就割一塊吧，不然，將來兩一，連個放棺材的地方都冇有了。

誰旗人自己不爭氣呢？當年氣吞萬裡如虎的八旗子弟到瞭如今，隻剩下架鳥鬥蛐蛐的能耐了，他們上陣廝殺，那比趕鴨子上架都難！新軍訓練艱苦，這幫八旗大爺們就冇抬眼看過，就是京旗常備軍第一鎮，也是朝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各地八旗中蒐羅來的，其中還不知道夾雜了多假旗人呢。

冇辦法，隻能靠漢人了，當年朝廷駕馭得了綠營漢兵，為什麼就駕不了新軍中的漢兵？但朝廷萬萬冇有想到一點，那就是如今世道變了，從煙臺坐船，用不了兩天就能到東洋，甲午敗後，朝廷向東洋派遣留學生，原指著他們學歸來能報效朝廷厚恩，但誰曾想，這幫人出去，眼界一開，心眼就壞了，出去的時候是三跪九叩，回來的時候卻連辮子都剪了，剪辮子還是輕的，更有不人扛著“革命”的大錘回來了，然後將大清國這座鐵桶般的江山錘得渾窟窿，雖然現在這桶還立著，但誰能保證它還能立幾天？

大清國關至今，已逾二百五十餘年，翻翻曆史，國祚超過三百年的中原王朝也冇幾個。

用京裡某些王爺的話來說，“咱旗人在關的氣數隻怕是儘了”。

儘了，是儘了，不僅王爺們看清楚了，就連草民百姓也看清楚了，朝廷裡的那些員更是心裡亮，所以，所有的人都在撈，拚命的撈！在徹底玩兒完之前撈個夠！於是，各種“公司”紛紛立——————“慶那公司”兩位大東，一位慶王奕劻，一位仁閣大學士那桐，該公司專司賣，上至軍機大臣，下至文案司員，無所不賣；“三琳公司”則由三位史合資組，因三位大人名字最後一個字讀音相近，故爾得名，該公司主營業務買摺子，尤其是彈劾員貪墨不法事的摺子，偶爾也兼營一下為國保薦棟梁之才的摺子……

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公司運”中，隻有兩位大人冇有參與，一位袁世凱，另一位就是張之，但在明白人看來，袁世凱雖未組建“公司”，但其誌不在小，他所掌管的北洋早已了他袁氏的北洋，遍私人，羅織黨羽，將來局勢一變，隻怕比“慶那公司”更危險，隻有坐鎮湖廣的張之張南皮公忠國，為了編練新軍不惜勞神費力，既不去組建什麼“公司”，也不去安親信，朝廷諭旨一到，立即收拾行囊，轉赴北上，參與國政，哪像那個袁世凱，一聽朝廷要將他調離北洋大臣、直隸總督任上，卻是推三阻四，後來實在磨不過，這纔在推舉了自己的親信繼任之後，才一步三回頭的趕往京城就任京。

這“棧”！同僚白眼，朝廷忌諱，若無意外，袁世凱離滾蛋也不遠了。

一個張之，一個袁世凱，兩相比較，誰是忠臣，誰是臣，一眼便可看出，但是，現在這位端方端大人卻一口咬定，導致他被變兵扣押的罪魁禍首竟是忠心國事的張南皮，而且，他編練出來的新軍就是黨的大本營！若是張中堂在此，非當場氣死不可。

“張南皮呀，張南皮，爺跟你冇完，跟你冇完！爺要是活著回到京裡，非重重參你一本不可！包庇黨，其心可誅！”端方在角落，有一句冇一句的哼哼著。

張之若是包庇黨，那天底下就冇有不包庇黨的兒了，死在張南皮手裡的黨首腦，如果從庚子年的唐才常等人算起的話，冇有一百也有五十了，那唐才常據說還是他張南皮的座下弟子，連師生之都不顧，這已足見他張南皮對朝廷的忠心，當然，這也能看出他的事圓，八麵玲瓏，不然的話，他又怎能以清流出而坐鎮一方，為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連當年權勢熏天的李鴻章一夥都扳不倒他，足見他的本事了。

在蔭昌等人看來，端方這些話隻能代表一件事：他的“彈震癥”又犯了。

也真難為了他了，叛軍向兵營和鎮裡放了兩百多炮，能撐到現在才發病，他端方也算是旗人裡難得的爺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