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臨安到長安了。書趣樓()」院子的影裡傳出一聲低語。

院子不大，不過是兩三間草房圍的小院落,在長安城裡，這樣的小院比那些富貴人的府邸可要見得多。

老人與一名年輕讀書人在院子中間的木桌上下棋。老人穿著尋常麻，執白後行，讀書人白白袍，落黑子。

「猜得到的事。」老人說，「聖上怎麼說？」

「沒說法。」

「那邊呢？」

「也沒靜。」

老人輕輕頷首，影裡的人散去了。從棋局開始便一言不發的讀書人看著逐漸無路可走的棋盤，微微一笑，認輸了。

「看來上麵還在打陳先生的主意。」讀書人說，他覺自己有一點頭疼。從聽到陳臨安這個名字的那刻起，他就開始頭疼，這種由裡而外的疼痛是遏製不住的，也治不了。

「陳一許二李三，張老夫子的三名弟子中便是數這陳一陳臨安最文人風骨。」老人算是給出了一個解釋。

兩個人就如此沉默下來，良久，年輕讀書人開口說。

「不應該的。」

老人隻是兩眼盯著黑白錯的棋盤，搖了搖頭，抬手將棋盤掀翻，黑白棋子如雨珠一顆顆落在院子裡，像是打在兩人臉上。

棋盤落在地上的那一剎那，一聲驚雷炸響，天空一片鬱。

「是啊，這是不應該的。」老人說完，雨落了下來。

夏末的雨越下越頻繁，應天長坐在長安街邊屋簷下的石階上，雨珠碎在地板濺起來的水花撞擊著他的腳，了一片。

天空暗的像是夜晚，估計一會兒雨會更大。

年半著眼線看著地上，前麵是無數水花在地上泛起漣漪，一圈圈的漣漪，漾走了夏日最後的一分灼熱。小黑狗在雨裡來回蹦跳，不知疲倦。

陳臨安從雨中撐傘而來，應天長盯著他的腳，也是的。應天長出一個笑容，小黑狗跑回應天長旁，搖著尾。

「這幾本書你也收好，記得讀，」陳臨安從懷裡取出三本算不上新的書，遞給應天長。

應天長將書收進他背後的行囊中，那裡沒有什麼東西，七八本書而已。陳臨安喜歡去逛一些街邊巷尾的小書鋪，一逛便是大半天，出來後總會給應天長幾本快被人翻爛了的老舊書籍，他也從不擔心什麼貪多嚼不爛的問題，該買便買。不僅書鋪，應天長也沒見過他的這位大師兄去過其他什麼大店麵，原因也簡單，陳臨安也不富裕。

應天長說：「你說過書院在江南，這裡是長安。」

「我答應過……一個故人，出書院必來長安見。」陳臨安點點頭，話卻說的有些猶豫，應天長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陳臨安。

陳臨安將年拉進傘下，傘麵傾斜了一些。應天長將小黑狗抱起，放到自己的肩頭。小黑狗抖摟了下子，髮間的水珠甩了書生與年一。

可兩人並不在乎。

陳臨安嘆了口氣，並沒有什麼如釋重負。應天長抬頭看著陳臨安，他有一些看得出來的不安。應天長咧了咧，心中猜想著各種可能。

他們漫步在長安街上，雨下得大，街上沒有別人。在眾多次拐彎中的一次後，應天長覺得他們大致到了目的地。

這裡不再冷清，人多得像後街裡圍著潲水的野狗群，哪怕雨再大上一些，這裡的人也不見得會上幾個。應天長探頭向周遭敞開的牌樓裡去，不同的男人與人的人湊在一起，桌邊椅上，琴唱曲，飲酒作樂，他們的嬉笑聲與雨聲在巷子裡似琴瑟和鳴。

陳臨安敲了應天長的頭一下，年收回腦袋。他沒見過這樣的世界，隻是在逃荒的人流中聽說過，有不的同齡人在等著長大去尋歡，有更多年長的在等著有錢去風流。應天長現在知道了為什麼他們有那麼的憧憬。

這種和鳴，聽上去的確歡樂。

年隨著書生繼續往巷子深走，路上撐傘的人也在走，或許路過一個牌匾及紅梔子燈前，就會進去一些。雨傘遮住了他們模樣，應天長猜估計他們應該喜歡雨天吧，就像自己喜歡聽著雨聲睡一般。

應天長著包子的頭，這裡的苑樓修繕的富貴人，他猜陳臨安是想找一個最普通的，大概像那些破爛小書鋪一般的地方。

正想著，年頭上又吃了一個板栗。

「這風流？」應天長抱著頭問。

陳臨安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但出乎應天長意料的是，越往裡走，裡麵的閣樓院落不一定金碧輝煌，卻各有各的別緻。

更貴啊。應天長的心在發。

在「醉雲坊」前，書生停下了腳步，應天長跟著停下。醉雲坊不似其他青樓院，並沒有安排下人在門前攬客，可往裡走的人，卻比街上一半青樓的客人要多得多。

陳臨安筆直站在門外，著拳。

「錢不夠？」年扯了下書生的袖，小聲問道。

「沒錢。」陳臨安說。

「沒錢你還來？」

陳臨安點了點頭，仍是給了應天長一個板栗。

有人注意到了立在門口的書生和年，他們在進醉雲坊前都要回頭看他們一眼，然後出一個奇怪的笑容，這種笑容好像讓他們變高了一些。應天長將包子從肩上取下來抱著，包子對著那些麵笑容的人齜牙咧。陳臨安咳了一聲，小黑狗也就安靜下來。

其實書生和年也沒站多久，醉雲坊裡出來一個男人，他著雖然算不上華麗，但應天長覺得他應該不是公或是下人。

「陳先生請隨我來。」他說。

男人將兩人帶醉雲坊，裡麵沒有應天長臆想中撲鼻的脂味，是一種淡淡的清香，應天長分不清是初春的青草味還是夏末雨夜荷塘的氣息。

婉轉的琴音在坊間流轉，很悅耳，應天長卻覺得煩人。

風流客飲酒詩，人兒起舞唱詞。

年覺得自己有一些齷蹉。

繞了醉雲坊東南方的小院，領路的男人自己便要退去，離開前，應天長對陳臨安說；「我在這等你。」

「你可以與我一同進去……算是見一位長輩。」

應天長搖了搖頭，這一刻，他有些堅決。

年抬頭看著書生，書生想了想，也不堅持，將手中的傘給年。

應天長將小黑狗放到地上，接過雨傘。

書生拍了拍年的肩，對引路的男人說：「別讓人打擾到他。」

「陳先生請放心，我們懂得分寸。」男人退去了。

書生走出傘麵，應天長撐著傘，往後退了退。

陳臨安站在雨中，看著閉的院門，想起了江南的細雨綿綿，不像長安的雨打在上令人生疼。

苦笑著搖了搖頭，書生覺得自己站在的院門前，就不該想這些東西，該想一想的。

書生抬手敲門，在後應天長的眼中，他的大師兄抬手敲了五六次，才真正的接到院門，發出聲音。

應天長咧出個笑容，書生很張。

院門向開出一道隙，陳臨安那道隙進了小院。

而院門後，並沒有別人。

陳臨安將院門關上，環視周圍，略有些詫異，微微一笑，對著小院某個方向，作揖行了一禮，便隨著以往記憶往院子的一小樓走去。

還未等他走近那棟他日思夜想的小樓，一個影便沖他的懷裡，雙臂將書生牢牢抱住。

到了此時，陳臨安竟不敢低頭去看懷中那弱影。

「此雨大，你子本就弱，先回去吧。」陳臨安說，他的雙手微微抬起，頓了一下後還是放下。他沒有抱。

懷中人並不撒手，抱得更了些。

陳臨安習慣地嘆息，一道清風由袖中而出，將兩人包裹，吹去雨水與的潤，也將兩人送小樓。

「從杭州到長安，沒有不習慣吧？」陳臨安輕輕開口。

懷中人狠狠搖頭，的臉頰與書生的膛間已沒了間隙。

陳臨安沉默下來，總算低下頭，看著懷中的姑娘，傻傻笑著。

過了許久，像春花吻住夏荷那麼久，說：「這個院子與琉璃閣那間小院一模一樣，也有個嬤嬤陪著我，不喜見人，你別見怪。」

「打過招呼了。」陳臨安說。

「我來長安這麼久，沒有一個人會到這個院子來，也沒有人請我出去。」

陳臨安說：「好久沒聽你彈琴了，彈一曲吧。」

懷中的依依不捨地鬆手，去取琴，陳臨安沒有幫。兩年前醉雲坊用天價將杭州琉璃閣花魁脂雪買長安，並不是要賺取銀錢。

脂雪抱著琴返回，席地而坐，指尖在琴絃上撥弄出婉轉的曲調，他們第一次相遇時，便是在彈奏這支《弄梅曲》。

陳臨安也坐下來，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彷彿天未暗，大雨未落，涼風未起，一切都很好，和一樣好。

陳臨安說：「不是我，你也不會到長安來。」

「我知道。」

「這兩年裡，他們多次想將你送我，我沒有點頭，你恨不恨我？」

脂雪搖頭說：「你我不恨，我恨相思太苦。」

「真不怪我？」

「怎麼可能。」

不再彈琴，起過去用力踩了書生一腳。

書生起來握住的手掌。

抬頭看著書生，說：「你和以前有點不同。」

看著書生的眼睛，他的眼裡有著想要的未來，的甜從心裡溢到臉上。

陳臨安同樣看著的眼睛，認真說：「在你離開杭州時我便趕到了杭州，有一些話想對你講，但當時沒說，不敢。」

「現在怎麼敢說了？」

問，陳臨安卻沒有回答。

書生憋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口。脂雪學著陳臨安的模樣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可能比教他的先生還要瞭解這個書生一些。

反握住書生的手，將他的雙臂放到自己腰上，的子再次進他的懷裡：「你說過你會贖我，我信你。」

說得比冬日的太還要溫一些。

陳臨安點頭說嗯。

「嗯什麼嗯？」脂雪突然任起來，「『兩袖清風』陳臨安，袖裡全是明月清風，你拿這個贖我？」

書生默然不語，兩人皆眉眼帶笑。

兩袖清風，滿懷歡喜。

花多錢贖，陳臨安都覺得自己是賺的。

陳臨安總歸是陳臨安，他說了一句並不應景的話：「我在長安不能久留，我想明天再陪你一天，後天便起回書院。」

「好。」脂雪並不阻攔，「明天我和你去逛一逛長安。」

「我現在帶你去見一個人，他不敢進來，也不能就這麼讓他在外麵等著。」陳臨安總算還知道他有個小師弟。

「找了個小狐貍回來？」脂雪抬起頭問。

眨著那雙蘊含秋水春的眼睛，陳臨安笑了笑，在脂雪這棟和杭州那閨樓一模一樣的小樓裡駕輕就地找到一把雨傘，說：「那是我們的小師弟，走吧。」

他牽著，兩人出來了。

「不是小師妹就好。」說。

然後，就看見了一個躲在院門拐角的年，他撐著傘倚牆蹲著，像一個碩大的蘑菇。

蘑菇下麵還有隻搖著尾的小黑犬。

雨水打在扇麵，發出脆響的聲音，年閉著眼，似乎在睡覺。

但年麵前站著一個人，一個著白袍的青年，看得出來，他也是個讀書人。

他站在雨中，就像天沒有下雨一樣，如果雨水沒有從他上滴下來的話。

陳臨安與脂雪走出院門後，他就不再站在年前，他走到陳臨安麵前，對二人行了一禮。

「見過陳先生。」

主要還是對陳臨安。

陳臨安還禮。

等他走後，脂雪問道：「那個人是誰？」

「崔裕，清河崔氏所稱平添三分靈氣的晚輩。」陳臨安了額頭，「雖然有準備，但還是煩他們這些人。」

脂雪聽不太懂，陳臨安沒有多說便不再多問，挽著陳臨安的手臂，朝年走過去。

小黑狗汪汪了兩聲。

應天長抬起頭，看見了陳臨安和脂雪，年趕起，撓著頭說：「我應天長……嫂…嫂嫂？」

年有些不知所措。

脂雪笑瞇了眼，說：「我的名字是徐婉秀，還是嫂嫂得好。」

陳臨安見到一幕，有些憂慮，更多開心。書生再一次在心裡告誡自己在麵前不要有那麼多的思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