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日子的還不算涼爽，空氣中殘留著夏季最後的溫度。書趣樓()應天長蹲在一棵老槐樹下，背後是一堵土牆，牆後麵是一所私塾。

風聲雨聲讀書聲。

應天長抬起頭，從樹冠枝丫的隙裡著略有些鬱的天空，一場秋雨一場寒，他估著下一場秋雨已經不遠了。

換季易得風寒，在陳臨安一次又一次的叮囑下，年已經在長衫外多披了一件輕薄袍，隻是應天長還是特意將袍的雙袖用老書蟲送給他的裁紙刀裁掉。對此書生隻是給了年兩個板栗，並未多說什麼。

包子在樹上打著盹，是應天長將它放上去的。一般來說狗是很怕高的，但包子從來不是一般的狗，所以它不怕，就算應天長將它從懸崖峭壁上扔進不見底的深淵，它也不怕。那樣本傷害不了包子。所以它能如此安之若素。

讀書聲愈來愈大，應天長慢慢開始捂住自己的耳朵，現在的他開始祈盼著秋雨，希淅淅瀝瀝的令人舒適的雨聲能將這些讀書聲掩蓋。

這裡不是應天長要去的那所名為「心齋」的書院，隻是荊湖之地一座小縣城的一間小私塾而已。年抬頭看著睡的包子，有點羨慕這個吃了睡睡了吃本事還不錯的小黑犬。

他真不知道自己今後要怎麼在書院待下去，連這點讀書聲自己都覺得厭煩。應天長覺得許鹿與玉壺湖畔的那個說得沒錯，自己終究不是讀書人，自己可能並不屬於書院。

「小師弟。」

陳臨安的聲音牆後的院子裡傳來。

應天長嘆息一聲，起往院子裡走。他知道裡麵有什麼人，自己的陳師兄，與在此教書的一位老夫子。應天長並不知道那位老夫子是誰，也不關心。

院門並不遠，就在槐樹的右邊。

這間私塾其實並不大，所以院子也很小。應天長走到院門口的時候還沒走出老槐樹的樹蔭。

年在院門口時就已停住，院門遮住了他的半個子。他並不想走進這個院子，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院子裡什麼都沒有，陳臨安與老夫子並肩坐在院子靠右的位置，以免老槐樹巨大的樹冠遮住他們遠眺的視野。

應天長盯著他們的凳椅，是那種小小木凳，似乎是從私塾裡直接搬出來的。

在他們後，有幾朵花。應天長認不出那是什麼花，但花生長的位置卻井然有序，應該是那位老夫子自己所種。

這時，應天長的目纔回到陳臨安於此地停留一日的原因，那位兩鬢似乎覆蓋白霜的老夫子。

這位老夫子不比老書蟲那般慈眉善目，一直板著臉，眉宇間的嚴肅像溢位盆的水。

應天長猜自己在他的私塾裡絕對熬不過一個時辰。

陳臨安看著在門口便停止不前的應天長，隻得搖頭順帶著嘆息。

老夫子本就被皺紋佔據的臉現在也皺在一起，應天長看見這一幕，竟從心裡覺得有一點稽。

「這便是他新收的弟子。」老夫子開口說，語氣並不像詢問，更像是責備。

陳臨安朝應天長招了招手，說：「這就是先生的新收的弟子，隻是小師弟還未去過書院，先前也是多在江湖市井裡晃，的確不懂禮數，魏先生多見諒。」

陳臨安一如既往的沒有氣勢，一直向老夫子表示歉意。應天長看著這一切，心裡也莫名的煩悶。

他並不覺得那名老夫子有資格說三道四，但自己也沒資格。

所以即使看見了陳臨安的招手示意，應天長也沒有挪腳步。

他並不喜歡接別人，尤其是被的接別人。

被陳臨安稱作魏先生的老夫子又瞥了應天長一眼，哼了一聲。書生臉尷尬，卻也不好多說。

應天長也不，乾脆將子依靠著院門，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他收弟子學生的眼真是江河日下，你我最喜歡，許二雖然為人輕浮，但好歹學問不錯，那李三竟舍了讀書去做什麼江湖人，現在又多出這個不知所謂的應四……」那老夫子越說越激，到最後乾脆自己閉不說了。

應天長看著這一幕，扯了扯角，如此說還不如不說。

其實年最想說的是一句「關你鎚子事」，但想著在老頭兒旁陪笑的陳臨安，應天長終究沒有說出口。

那邊陳臨安似乎有所應，轉頭瞪了年一眼。應天長了頭，有些悻悻然。書生嘆著氣揮手，回頭繼續與老夫子談話。

應天長心領神會地退了幾步，繼續坐回剛剛老槐樹下的位置，分毫不差。

耳邊是包子越來愈大的呼吸聲，有時堪比夏日驚雷。應天長抬頭看著包子，也不知道其他普通的狗是不是和包子一樣睡覺又如此的聲音。

應天長臉上掛著一抹笑意，現在自己和包子幾乎每頓都有吃的，還能吃飽，這就很好了。

應天長可是看著陳師兄幫著包子提煉吸納天地靈氣用於果腹，若是讓包子吃飯菜食，估計把陳師兄的銀子吃完也不夠一頓的。

天空逐漸染上了一抹殘紅，天依舊鬱，隻是依舊不曾落雨。

讀書聲在不知覺間就已停歇，許許多多的小孩三兩群地衝出院門，往小鎮裡去。

應天長起將包子從樹枝上抱下，看著於斜下逐漸遠去的孩，臉上掛著的笑意不減反濃。

任他如何討厭那讀書聲，都覺得這樣很好，真好。

陳臨安悄無聲息地走到年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年回過頭，在他邊的除了陳臨安，還有立在院門前的老夫子。

那位老夫子的目在那些歸家的孩上。

應天長心更好了一些。

當那些孩消失於視野時，老夫子也就轉走回了院子。進去前，老夫子又多看了應天長一眼，眉宇間有得不隻是嚴肅。

吱呀一聲，院落的老舊木門已然合上。

「走吧。」陳臨安說。

兩個人前往鎮上住宿，這間私塾能住人的房間隻有一間，住老夫子一人都不夠。

應天長老老實實地跟在陳臨安邊。

「那名老先生名魏峴，是先生的同窗。」陳臨安在路上嚮應天長解釋。

「和先生不一樣，魏先生曾經參加過科舉，中了榜眼，本是大好仕途，可魏先生上任半旬便主辭，到這座小縣城當起了一名生活不太好過的私塾先生。」

「先生接手書院後想讓魏先生來書院教書，可魏先生拒絕了，還罵了先生一通。」

應天長依舊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他對此並不上心。他對什麼都不太上心。

應天長沒有接話，陳臨安也不再多說。其實在院落裡魏峴與陳臨安說了很多，關於許二李三應四。雖多是批評，可批評背後的是什麼，陳一許二李三都很清楚，隻是小師弟還不懂。

而關於應四，魏峴說得最多的還是一句應天長就算去了書院，讀再多書，再多教化，也不會是儒家門生。對此，哪怕是陳臨安也無法反駁，他，許二，魏峴，都看見了應天長對自己緒刻意抑下慢慢滋生出的戾氣。他們這些做長輩的人中，估計隻有李青蓮能夠在某些方麵做到與應天長一些意義上的設地。而之後，魏峴更多提的還是如何教導應天長的建議，以及怎麼讓他知錯改錯。

魏峴對誰都沒有好臉，陳臨安很清楚這一點，同時，陳臨安也清楚魏峴對人的好，刀子豆腐心，說的就是他。

「我們之所以來此，除了見魏先生還有一事。前些日子魏先生寫信至書院說，這鎮上有一名不錯的讀書苗子，讓我帶回書院好好教導。」陳臨安說。

應天長「嗯」了一聲，他想起陳臨安將自己帶離那座破敗涼亭的畫麵。

「等下便不急著回客棧，先去那名孩的家。」陳臨安拉著應天長調轉方向說。

陳臨安其實心中有個想法，隻是現在還不適宜與小師弟說，或者說不敢開口不知怎麼開口纔是真。

或許是直覺亦或許是陳臨安不太能藏住心事，應天長大概是有了點應，不過年隻是多看了自己的陳師兄一眼，多想了那麼一星半點，也沒有開口詢問。

有些東西，不是能問出來的，應天長也不怎麼喜歡尋問底。陳臨安是個什麼樣的人如今的應天長大致有了些自己的看法，陳師兄若是想告訴自己，本不需要自己去問。

接下來陳臨安說得更多的，是書本上的道理與知識，以及魏峴所提孩的況，還有叮囑應天長等會在那名孩及其家人前要有禮數。

對此，應天長更是聽過等於沒聽，左耳進右耳就出。

應天長很煩人嘮叨，但對陳臨安不一樣。他想陳臨安可能不僅是兩袖清風，也是一陣春風。

沒過多久，他們便到了目的地。

孩的家和魏峴那所私塾一樣，在小鎮的邊緣，近著田野。隻是相比魏峴的那所私塾，這個由磚石與幾片瓦搭建而的房屋顯得更加簡陋。

應天長看著這所普通得不太普通的房屋，有一些親切。

在房屋前，有一名年蹲在地上，用石子在地上寫寫畫畫。他的懷裡還抱著一名睡的嬰孩。

在睡夢中，嬰孩的小手稍稍出，手指著哥哥的臉頰。

陳臨安撥出口氣，臉上滿是笑容。

察覺到了外人的靠近，年將手中石子放下後立即站起，但速度也不怎麼快，估計是怕驚擾到懷裡的嬰孩。

應天長看見這名似乎比自己小上兩三歲的年用腳在地上蹭，大概是抹去自己先前在地上留下的痕跡。

年紅著臉走近應天長與陳臨安，試探著問：「請問有什麼能幫到你們的嗎？」

應天長扯了扯角，大概這是他很煩的那種人。但看著年懷裡的那名嬰孩，極麵笑意的應天長角掛上了一抹和。

陳臨安看得見應天長心境上的波瀾，也不乾涉，主上前向年解釋自己是魏峴所託而來。

聽聞是代表私塾魏老先生的客人，年立刻往後退幾步，向陳臨安與應天長行了一個晚輩禮，並邀請陳臨安與應天長進屋。

年行這個禮後，應天長更煩他了。他也不願意進屋，並不是因為嫌棄或是煩這名算得上謙虛有禮的年。這和他不願意進私塾的原因一樣。

應天長看著年家門前掛著的油燈，隻有燈芯沒有一滴燈油。

日還長夜尚短，是會過日子的，也是真正疼孩子的。

隻是這次陳臨安沒再由著應天長，攥著他的袖跟年走進屋裡。

應天長從陳臨安口中知曉年的父母都是小鎮人，母親沒讀過書，在家裡做些手工活，父親倒是識得些字，但也僅如此了，平日裡在地裡幹活，不然就去山上獵一些野味。

現在都說讀書才能吃飽飯，所以他們將自己的孩子送往魏峴的私塾了，他們想將自己的孩子都送去私塾。

除了門前的年與年懷裡的男嬰，這對夫婦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兒。

應天長背著長劍與行囊，俯下了包子的下，覺得這樣真好，也不好。

此時年的母親才將飯菜端上桌，準備出門喊兒子回來吃飯，便看見兒子引了兩個陌生人進來。

應天長看著婦人臉上藏不住的疑與擔心，心裡有個地方似乎空了一塊。而同時，他覺到陳臨安的手掌在了自己的背上。

有一點暖。

陳臨安並沒有搶先說話，而是等年說明瞭況，才開口說道：「我陳臨安，是魏峴魏先生的晚輩，也是一名教書先生。」

應天長隻是盯著自己腳邊的包子發獃，並沒有開口。

婦人趕將兩人迎進屋，同時從兒子手裡接過嬰孩，讓兒子招呼這兩位客人。

應天長卻退了一步，說：「我在外麵等你就好。」

陳臨安想了想，也不再堅持。

應天長走前看了一眼年，他知道年名林宣，是魏峴裡的讀書種子。

而林宣也正看著他。

應天長勉強對他笑了笑，走了出去，在油燈下站著。

應天長抬頭著天，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對不對。

其實他是希有人告訴他一些事，比如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自己一個人琢磨，太麻煩，太累。

應天長將包子抱起來，笑著說：「換作你是不是不管什麼全部吃乾淨就好？」

包子出舌了應天長的鼻頭。

天漸昏黑，林宣出來為油燈添上油，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選擇在應天長邊站著。

應天長瞥了他一眼，不做言語，卻也看見包子在朝著那名年搖尾。

「你是陳先生的學生嗎？」林宣開口問。

應天長搖搖頭，算是作了回答。

應天長發現年的目總是不斷的瞟向自己背後的桃花，便將長劍從背後取下，說：「我也不是劍客，更不是一個江湖人。」

應天長將桃花遞給林宣，後者小心翼翼的接住。

「也別再問我是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應天長看見年試著拔了拔長劍，桃花紋不。

年著桃花漆黑的劍鞘，這是應天長能夠讀懂的羨慕，先前應天長也是如此看佩桃花劍的李青蓮的，隻是應天長很明確的知曉自己遠不如李青蓮那般。

可能對小鎮年林宣來說，任何一個佩劍的遊俠兒都是遠不可及的。

應天長想起自己記憶中一個遊俠兒。如果可以，應天長想把桃花送給他，免得他以後出去再因為腰間的那柄拾來的斷劍被人取笑。

隻是可惜了。沒辦法，人間太多可惜的事，應天長早已司空見慣。

林宣將桃花還給應天長，走回房子裡。應天長抬頭看著在黑夜裡燃燒綻出芒的油燈，思緒不知飄向何方。

芒將小道上劃出一個小圈，應天長在圈裡，莫名想要走黑暗。

等陳臨安走出房子的時候，外麵的油燈已經熄滅。陳臨安抬頭瞧了眼，大概知道是應天長早早便用桃花斬滅了燈火。

應天長沒有說話，在夜裡跟在陳臨安邊。

他不知道陳師兄會不會問他為什麼熄滅油燈，其實應天長自己也不太清楚這麼做的原因是自己厭多一點還是想為年本就不寬裕的一家做些不必要的節省多一點。這種事，應天長知曉自己很難思量明白。

應天長猜若是去問陳師兄，陳師兄會讓他別思量明白。

幸而陳臨安不曾開口問過這件事。

「你覺得我們這些讀書人如何？」陳臨安在應天長邊道。

應天長抱著包子，覺得陳臨安這句我們這句讀書人裡應該不包含自己，最好不要包含自己。

應天長先是沉默，他真的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這可不是累不累轉不轉腦子能說清的。可陳臨安始終在等待回答，應天長隻得開口說：「老書蟲沒走前教我讀書時說起過一句話，修齊家治國平天下。老書蟲說這一句屁話，我當時有些沒懂，覺得這句話有道理，作為夫子先生的老書蟲也不該說這種話。但後麵老書蟲老頭他們走了之後我自己在各地晃或是逃荒後才知道，這的確是一句屁話。」

應天長轉頭看著陳臨安，說：「修齊家治國平天下自然沒錯，但現在的那些君子文人老爺，修齊家都沒做好，而他們的眼界，卻在治國平天下。可說是這麼說，他們若是能治國平天下？我和包子四也不會逃荒這麼多年。」

應天長說了一句話，很有讀書人像陳師兄或是李師兄這般，估計更的讀書人像許師兄那般。應天長想起了方纔魏峴裡的讀書種子林宣，深呼吸一口，夜晚冰涼的空氣刺激著應天長的肺。

陳臨安很驚訝如此年紀的小師弟能說出這般話，他笑著說：「若是魏先生聽到你這番話，估計會喜歡上你這個晚輩。」

應天長翻著白眼，鬼纔在意他喜不喜歡自己。

話雖如此，陳臨安還是會得到應天長言語裡對讀書人的看法。這是好事，可也不算完全的好。陳臨安有一點憂心。

陳臨安指了指天上星辰，說：「你在苦難裡，自然見得多是這種，接下來在書院的日子，希小師弟不要對讀書人失，不要對人間道理失。」

「如這天上星辰，在黑暗裡，也照耀黑暗。」

陳臨安如應天長，也省下一句話，不要對自己失。

現在應天長對自己是失的，但還好，他有我們這群師兄，有先生，有書院裡無數德才兼備的夫子，還有龍虎山的天師，白馬寺的佛陀。

應天長猜出了些許，抬頭看著陳臨安。

陳臨安繼續說：「列夫子遠遊，馮虛風，浩浩乎如仙人獨立；或喚雲車，風駕六氣，轉日千裡。」

清風由陳臨安袖中出，裹住應天長，緩緩送往天際。

「大師兄魏先生所託，在此還有些事，便不耽誤小師弟回書院了。」陳臨安朝應天長作揖道，「觀天地之浩大，見山川之瑰麗，餐六氣而飲沆瀣，漱正而含朝霞，是小夫子遠遊噫。」

應天長臉上無奈苦笑，他也不知陳臨安這番是否是因為幽默，也不知這是否能稱之為幽默。他還想解釋自己本不是什麼小夫子，腳下清風便已遠離人間，高上九天。

如坐雲車，清風徐然。

天地之闊，盡眼簾。

頭頂是浩瀚星海，腳下是燈火山川。

邊雲霧轉換似龍似虎是無常。

應天長深吸氣再吐出，長嘯一聲。

一鳴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