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第三章 還魂(一)

「原來是謝公子,失敬失敬。」

我笑著朝白無常拱了拱手,心中早已天翻地覆。也不知無常爺是否已經知道老爹心中的算盤。我想了片刻還是決定問一些保險的問題:「謝必安謝公子,何以覺得這名字在別聽過?」

「你若聽過我的名字,這很正常。」

答案如此模稜兩可,這讓我更加坐立不安:「那是那是,無常爺的大名理應聽過,不過我就覺得特別耳,彷彿還在其他地方聽過。」

白無常轉眼沖我挑挑眉:「哦?那是哪裡?」

真不愧是帥,一直和我玩的。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先退一步說話,笑盈盈地指著大門口:「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起來了。爺還請先。」

白無常拿起招魂牌,似笑非笑地站起來下了樓。

隨著他走出停雲閣,我總算在路麵上看清了回魂街的模樣。絳紅的樓宇重重疊疊,均掛滿了盤繞七蟒五猙的常滿幽燈(1)。燈火瑩黃,亮一直從街的這一頭延續到另一頭。據說這是幽都最熱鬧的一條街,街上的妖鬼們攘來熙往,但與人間吵吵鬧鬧的喧嘩不同,傳遍街頭巷尾的,都是妖鬼的嗚咽聲或哭嚎聲。

更糟的是,白無常為知名帥,這一路上不知有多鬼向他點頭哈腰地打招呼,有的剛死,鞠躬一個不小心就把腦袋鞠掉了,這真是要了我的小命。

白無常顯然沒什麼同心,走在一旁看著我被嚇得失魂落魄也隻是淡淡笑著。

間的植間的花花草草不一樣,連桂花都帶著點寒凜凜的幽。花兒因為開得很旺,重重的花朵把枝頭都得彎了腰。桂花的花香襯著白無常那氣十足的笑容,讓我覺得渾上下冷颼颼的快要犯風了。

走了一段,他用哭喪棒指了指馬路對麵排長隊的鋪子:「那是紙錢行,最近七月半快到了,上麵家家戶戶都在燒紙錢,最近這裡生意也滿。」

被異拖拽的馬車呼嘯而過,帶起的風吹落滿枝頭的桂花,也把紙錢行門前的白銅錢紙幣吹得滿地都是,看上去很是不吉利。不過作為生前為金錢困擾險些死窮鬼的人,我對花銷的源頭還是頗有興趣:

「在這裡隻能靠取紙錢生活麼?」

「當然不是,等你還了魂,就有機會找一份符合你鬼種的工作。例如產婦鬼,便是因生產而死的鬼,多半都是當子鬼的保姆;野鬼,便是死在荒郊野外的,多半都是當巡邏兵或詩人;殭因為反應遲鈍,一般都做重複機械的苦力活……總之,死法決定了你在間的司職。」

「那水鬼呢?」

「恐怕要先送下了十八層地獄,回來以後才能決定。」

「什麼!」

我腦殼頂上那塊皮一陣發麻。隨即看見白無常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知道自己又被誆了。這無常爺是個聰明人,和他說話我總得提防著,不然一個不小心就了個四方棒槌。相反,一跟卿說話,無論談什麼,我都覺得自己簡直聰明絕頂無可超越。

接下來,白無常相當熱心地帶著我在回魂街上散步,同時介紹那些大大小小的鬼樓——

「這是給妖鬼們買賣手足的地方,你想砍掉兩條或接上兩條都可以。不過樹葉掉下來都怕打了頭的人恐怕看都不適合看。」

「這是回魂當鋪,不僅可以典當間的東西,六界的東西都可以在這裡當掉。但一無所有的人,知道似乎也無意義罷。」

「賭坊,裡麵橫飛,四濺,膽小之流不宜旁觀。」

「死嬰房。領養孩子的地方,依仗別人存活之人不宜領養。」

「妖鋪。你買不起。」

「這裡家飯館的菜堪稱幽都一絕,晚些回來自己去嘗嘗。」……這大概是他今天唯一能聽的話了。

我看了一眼那家「冥府客棧」,隨口道:「無常爺這麼長的舌頭,怕是擺十桌菜都不夠吃。」

白無常似乎很介意別人說他的舌頭,上次卿便是稱他白長舌被他說了一堆怪氣的話。此時他臉變了變,又故作輕鬆地假笑道:「是啊,菜是不夠吃的,所以有時會想吃個姑娘來填肚子。」

有時候反應太快也不是好事,我腦子裡立馬浮現出他吐著長舌把人剝皮吃的模樣,不打了個哆嗦:「怎麼吃,啃著吃?」

「嗯,就這麼啃著吃。」他的眼慵懶帶著些笑意,朝我上掃過來,「此乃人生一大樂事,東方姑娘何必如此惶恐。」

我又抖了一下,但迅速彎眼笑道:「原來如此,無常爺竟是擅解風之人。你若不說,我會以為你未經人事。」

白無常愣了一下,忽然正道:「東方,你……」他臉上竟有些紅,「你一個姑孃家,怎麼說得出這種話?」

我吐了吐舌頭:「你不是也說了麼,是人生一大樂事。」

白無常大抵是罩不住那發紅的臉,不等我同行,拂袖大步往前走去。

話說我一直認為「行樂事」這檔事隻有人和妖才能辦到,仙應是不能樂,鬼麼,是沒法樂——死都死了,僵得跟似的,怕是想樂也樂不了。

就像這會兒我邊飄過去的飛行頭顱,這副神形,怎麼樂?如何樂?

不過,這樣耳邊清爽了很多,我悠然地跟在他後麵,很快就走出了回魂街,乘著馬車去了西城。

西城比東城的街巷要寬敞很多,因此眼前紅紅黑黑綠藍青紫的華樓也更多了一些。這裡街邊還有不野鬼在開攤鋪,賣的都是一些我在凡間從未見過的玩意兒。正想過去仔細瞧瞧,迎麵走來了一群人。

帶頭的肩上披著金的皮,頭上蓋著絨邊連襟帽。那帽簷得很低,因此隻能看見下半截臉頰。他個子高挑姿筆,是個男人一目瞭然,但下尖而略往前勾,白麵板上的嫣紅角微翹,襯著帽下落出的銀髮,就像雪地裡的一點紅梅……外加那一步三搖的嫵姿態,實在艷麗得有點不像個男人。

後跟了一群年輕的男男,多都有他這種勁兒,但屁扭都未必有他的風

這一夥子甚至連鬼都不像,倒像妖。

我看著他前去的方向,那兒有棟飄著白紗掛著黃燈籠的大紅古樓,鑲金招牌上題著:雲霄琴樓。

白無常道:「這樓是西市最大的琴樓,在這裡可以聽到與間風格截然不同的花曲。又因箏和琴是冤死鬼、畫皮鬼和狐貍的最的樂,這三種鬼是琴樓的常客。」

那戴帽子的男子停在了琴樓下方。

出白皙的食指,輕巧地撥開頭上的絨帽簷,一頭銀長發在幽幽的空氣裡閃閃發亮。這一小小的作吸引了所有街邊鬼怪的注意,但他隻是目中無人地揚了揚手。

邊的某個妖男聽命往前走幾步,對著琴樓大聲道:

人請下樓!」

這下連白無常都看著他們。

妖男又道:「幽都人請下樓,我們主子要見你!」

那銀髮男子踩著金華靴,一隻手抱住另一隻胳膊,歪歪扭扭地往旁邊一站,角翹起,一雙妖氣十足的狐貍眼欠揍地朝著琴樓掃來掃去。

等了半晌都沒人回答,銀髮男子派遣的妖男愈發挑釁起來:「傳聞中的鬼界第一人,怎麼今天不敢吱聲了?怕見了我們主子自卑而死?」

我一顆腦子都快被這離奇的場景攪了漿糊:

「這是怎麼回事?」

「這類事經常發生,見怪不怪。」白無常用下指了指琴樓,「這樓的主人外號是『幽都人』,長得還能看,隔三差五就有妖鬼挑釁與其比。這長了九條尾的狐貍也是其中一個。」

「男人也要比?」再瞄了一眼那狐貍,我有些汗

「隻有妖才會做這等閑事,鬼鮮如此。況且這條九尾狐貍是狐妖王的小公子,想必比常妖更閑一些。」

再看看那狐貍,他不是往左邊倒,就是往右邊歪,從頭到尾就沒有站直過。妖果然比鬼要幾分氣,多幾分氣。

這樣看來,那個姬的狐貍搞不好也是這種調調。很好,卿你贏了,三個準夫君裡最後我還是隻敢要你一個。

此時,那狐貍小跟班再次邪笑道:「人真是害怕了?真害怕就不要再——」

言猶未畢,一個骷髏頭被人從琴樓二樓扔了出來,砸在一群狐貍麵前。他們紛紛往後退閃躲,又齊刷刷地抬頭看著樓上。

二樓翩翩起舞的白紗中走出個年輕子,約莫二十齣頭,臉蛋真是漂亮得沒話說。

我眨了眨眼:「果真是個人。」

白無常道:「這是人的丫鬟。」

「什麼?隻是丫鬟?」那人得傾城到什麼模樣啊。

丫鬟抱著胳膊怒道:「今天琴樓不開店,你們都瞎了眼?我們主子有事出去了,七月半之前不回來。要比,先去排……」說到此,正對上了狐貍的眼。

狐貍沒放過這個機會,仰著尖下,朝拋了個眼。

人的丫鬟當場就踉蹌了一下,紅著臉又嚷嚷了兩句就逃回白紗後。

我噗嗤笑了一聲。

這一笑,周遭的鬼也笑了起來。狐貍像是有所察覺,轉過腦袋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他蝴蝶翅膀般的濃抖了抖,朝我也拋了一個眼。

我的娘唉!

頓時有天靈蓋被穿的雷劈,我打了個哆嗦轉過去:「無常爺,我,我們再看看別的街啊。」

逛了大半天,我和白無常又回到了回魂街。剛覺得肚子有些,白無常竟相當地把我帶進了那家冥府客棧。看樣子是之前啃姑娘一事讓他對我有些顧忌,既然如此,以後他稍微不安分一點,我便可以說些下作之事來蒙他。

看白無常跟長了兩個腦袋的小二點好菜,我彷彿聞到一濃濃的腥味,但因為太累了便未多想,為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上:「今天我們算是把鬼界觀大半了吧?」

「不及一。」

「啊?」

「我帶你去的地方隻是鬼最多最繁華的地方,城郊還有野鬼橫生的荒蕪之地。而且幽都隻是鬼界的帝都,鬼界極東有登天梯,極西有孽障臺,與間的還有鄉臺,都在不同的都城,怕是到你投胎都看不完。」

「沒想到死人竟這麼多,也不知跟凡人比哪個多……對了,說到投胎,我幾時才能投胎?」

「魂都沒還就開始想投胎,你人死了腦子也跟著死了?」

被人鄙視智力是個人都無法忍,我揚了揚眉,開始挑釁:「我還是喜歡間一些。畢竟無常爺啃姑孃的風常人難以理解。」

白無常果然又有些不自然了:「東方,你一姑孃家——」

「無常爺何必如此害,此乃人之常。我說,你夫人難道就不是姑娘了?你難道不用啃?」記得老爹說過,他過親。

「也是。」白無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還是拘謹得很。

不過多時小二端著熱騰騰的酒菜過來,我看見食的瞬間滿腹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一個盤子裡裝的都是人的手指腳趾,油炸過,旁邊還飾有廚子心雕琢的蘿蔔花;一個盤子裡裝著幾片新鮮的蔬菜葉,上麵擺著兩顆新鮮心臟;湯碗裡全是紅通通的麻麻的眼珠子混著方方正正的白蘿蔔塊飄在表麵滾來滾去;另一個盤子裡裝滿了餃子,但半明的餃子卻滲著鮮,裡麵骨鮮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就連所謂的「酒水」,也是淋淋的……

我倒一口氣,捂著,蹲在地上一陣乾嘔。

白無常拍拍我的背:「我看東方姑娘今天老把啃姑娘掛邊,料想你打算試試。你看,這盤子裡裝了好幾個姑娘。」

他這樣一說我乾嘔得更厲害了。他也不再勸我,繼續心地拍我的背。過了好久,我坐起來想說幾句話,但看到那些菜,再一次彎下腰去乾嘔。

「你放心,這些都是那些罪大惡極之人的,從十八層地獄直接送來,絕對乾淨。何況來了間,不會吃生會被其他鬼笑話的。來,我把筷子放你這。」

「無常爺,大爺,祖爺爺……」我手指發抖到連指一指那些東西的力氣都沒有,「把這些東西收下去,我再也不說你啃姑娘了,再也不說了……」

…………

終於那堆腥的東西被撤下,我靠在花窗的臺前一。白無常隻留下了一杯熱騰騰的酒,又恢復了開始銳利冰冷的模樣。

這睚眥必報的男人,真是太沒氣度了!

不過他說的話確實不假。我看了看周圍,就算沒吃人,吃的也是牲畜帶的生。從進來起那濃濃的腥味原來是這麼來的。

大概客棧的廚子很久沒做了,重新上燒好的菜一道比一道難以下嚥。最後我隻能跟隻兔子似的啃白菜胡蘿蔔,許久都沒敢轉過腦袋去打四周免得再吐。因此直到有人在我邊坐下,我才留意到這裡有人。

旁邊的卿臉有些難看:「娘,我派人調查了一件事,你聽了可別太驚訝——謝必安其實就是這弔死鬼。」他看了一眼前方的白無常。

還未詢問他為何突然出現,已被他這番話嚇了一跳。剛想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白無常已嗤笑一聲:「整個間不知道我本名的人,也就你們這對夫婦了罷。」

娘,你聽到了麼?」卿直接無視他,「難道你真的要和這種人……」

我捂住他的,及時阻止了大錯的釀

在白無常收到聘書之前,我一定要跟老爹說清楚退婚之事。否則無常爺為阻止這場荒唐的喜事,搞不好會半夜化鬼幹掉我。

「小王爺,我早說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堂堂十殿王爺卻要給勾魂帥當小弟,換做是我,也會心有不甘。」

白無常端起玉杯喝了一口生邊一圈艷紅,笑容也變得邪氣起來。我瞅著他那模樣,覺得這話有點不大對頭。趕巧兒他又將目從湯上挪到我上,用白布乾淨角,一副閑雅清冷的模樣:

「日後謝某人若有不足之,諸如欠缺點啃姑孃的風……」他頓了頓,笑意更深了一些,「還請娘子不吝賜教。」

「好說好說。」

我回答很快,但空的腦子裡已吹過一陣虛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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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常滿燈,據《西京雜記》載,是西漢工匠丁緩製作的銅燈,裝飾有七龍五,並襯以芙蓉、蓮藕等,外形華麗觀。因為本文背景是在間,故把常滿燈杜撰為「常滿幽燈」,龍原為祥瑞之兆,這裡則改「蟒」和「猙」。猙是《山海經》中的一種野,形狀像赤豹,長著五條尾和一隻角,發出的聲音如同敲擊石頭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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