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第五章 畫皮(一)

你永遠不會想到被個絕公子這樣稱讚是種什麼覺。所幸我是在青樓唱過曲兒的,還不至於當場暈過去:「花公子實在過譽了。」

花子簫正介麵,一陣嗚嗚啕啕的哭聲從不遠的地方傳過來。我和他對了一眼:「你聽到了麼?」

「嗯,可能是新鬼,去看看吧。」

我們順著哭聲一直沿著河岸走,最終在一片紅花前看見一個鬼的背影。坐在地上,渾上下都在淌水,的黑長發落下來,珠寶和簪花散了滿地。有些浮腫,一邊泣,一邊按肚子,往外嘔吐了很多水。看見這個場景,我像腳被打了釘子一般杵在原地,花子簫卻毫不到害怕,徑直走向那子,輕聲說道:「姑娘,需要幫忙麼?」

鬼僵著子把腦袋轉了過來。

看見臉孔的那一瞬,我反應及時沒有出聲冒犯了人家——的臉蒼白而生,雙目圓瞪,外翻,腫脹而腹部鼓起,整一個被拋在水裡七天七夜才被撈起來的樣。

「我,我死得好冤……」翻起的微微一抖,更多的水從口中湧出。

看見那些汙,聽見的哭聲,花子簫依然沒有覺得半點噁心,反倒耐心地彎下腰想要攙起來:「有事起來慢慢說罷。」

鬼用力搖搖頭,捂著臉大哭起來:「我被家丁陷害了,他趁我人不在的時候在飯中加藥,起來以後,我和他躺在一張床上……接下來,我就被浸豬籠了,我人試圖阻止他們,但沒有人相信。可是,我真是冤枉的啊……」

的哭聲淒厲而幽怨,在空的山穀間迴響,尖銳得我頭皮一陣陣發麻。

花子簫道:「姑娘,人死不能復生,既然你已經變了畫皮鬼,不如披一張皮到間去看看,查清是誰害了你,討回清白,說不準也可以找閻王爺要個好胎。」

抖了一下:「倘或我也去害人人皮,那和那賤人家丁又有何區別?隻要人他還平安活著,即便要我死一百次,我也心甘願。」

花子簫道:「你含冤而死,你丈夫起碼要撈回你的,求佛超度,可你現在依舊是這般模樣,顯然是被他忘了。這種男人,念他何用?」

「胡說!」鬼的眼睛瞪得更圓更大了,「他必然是有其他的事一時忘了。平日我為他做飯洗,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他怎麼可能對不住我!你們這群當鬼當慣了的,不過是在嫉妒間百年如一日的夫妻之!」

這麼一說我額上青筋跳,但看也才死沒多久就放棄了斤斤計較:「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都已經漂到這裡了,好歹先過了鬼門關再決定接下來的去留。」

「過了鬼門關,我豈不就真了鬼!你們休想害我!」

我本想說你待在這也是鬼,不過是散魂畫皮鬼罷了,但看反應如此激烈,想來勸也無用,隻好哄騙道:「姑娘,了鬼再想變回人隻能投胎。反正已經回不去了,不如去幽都裡轉轉。間好得很,在這裡你可以嫁多個男人……」

鬼驚:「我向來隻聽過一夫多妻,從未聽過一妻多夫,你這不守婦道的人!別讓你的氣沾了我滿!」

不守婦道是個多麼悉的詞兒,死前被人念得耳朵都生繭子了。我無奈地看了一眼花子簫:「不喜歡我,你繼續留下來勸吧。我先回城裡找我爹。」

「我剛好也有事要回去,我們一起。」花子簫又俯對那鬼道,「姑娘,我回頭再派人來助你。」

順著忘川往回走,花子簫道:「東方姑娘來到間不久,竟然就知道了這裡有一妻多夫製。」

「我老爹塞了三個丈夫給我,我能不知道麼。」

花子簫愣了愣,隨即笑道:「你大概是我在這裡見過親最快的人了。」

看著他那傾倒眾生的笑,我的心跳又怦怦加快了幾拍,也更加確定了老爹那邊苗頭不大對。我道:「花公子可有聽過東方莫這個人?」

「孽鏡大人是一方鬼帝,我自然聽過。他與你姓氏相同,不知是否巧合?」

「他是我父親。」

「原來東方姑娘是鬼帝千金,失敬。」

聽見「鬼帝」一詞,我腦中浮現了老爹著煙*胡牌的模樣,怎樣都沒法把這兩個玩意兒聯絡到一塊兒去:

「哪裡哪裡,太客氣了。隻是想問問,花公子是否認識家父?」

花子簫笑道:「我認識他,他是否認識我就不清楚了。」

看樣子花子簫和老爹並未結怨,那便不是老爹用事。可是說花子簫長得嚇人不讓我和他接實在有些說不過去,畢竟湯卿和謝必安的鬼都夠嚇人了,尤其是必安化鬼時的舌頭簡直就是噩夢,我自個兒變鬼照鏡子也可以被自己驚得半死,花子簫的鬼能恐怖到哪裡去?

直接問他鬼長什麼樣又不大好,我想了半天隻得拐彎抹角道:「花公子的人大概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了,即便是在間也一樣。」

花子簫微微一怔,道:「我沒有人。」

我眨了眨眼:「你沒有人?那現在這是……鬼?」

剛好這時我們走到了奈何橋旁,花子簫道:「我看見了人,去和他聊聊。」

奈何橋旁站著一個著考究的白髮老翁。花子簫道:「六爺,站麻了麼。」

老翁道:「老太婆現在在好,我樂意見這樣健康地活著,再久也可以等。」

老年夫妻的總是令人容,旁邊的幾個同樣在橋上等候的黃丫頭鬼自覺小巫見大巫,都熱淚盈眶起來。

老翁道:「人公子,我死了到現在也有三十餘載了罷,那會兒就見你在這,連鬼帝都會投胎去人間一遊,怎麼你就沒想過呢?」

花子簫道:「六爺上次不是才催過我麼,我已經說過了,我喜歡幽都。投了胎,未必會有現在這般快活。」

「幽都氣太重,到底隻是暫留地,你這又是何苦。」

花子簫笑了笑,和他別過便又重新走向我。

其實經他們這麼一說,我才察覺這六道迴總有諸多規矩,譬如眾鬼總覺得鬼門關一定得過,奈何橋一定得走,孟婆湯一定得喝,胎也一定得投。如果你不轉世不投胎,那你就是怪胎。

其實誰又規定過鬼一定要轉世?不過是人定的框框條條罷了。

我道:「花公子,除去閻羅王和無常二爺那些繁務纏的大忙人,你是我見過唯一對不捨的人。」

「我不是對不捨,隻是不想轉世。對大部分人而言,隻要轉世,一切都好辦,一切可重頭。」花子簫用笛指了指奈何橋,「可對我而言,真正過了這座橋,喝了那口湯,纔算是到了盡頭。」

他這樣一說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但我和他才認識,問太多到底不大禮貌,隻是接著他的話應對了幾句便在幽都裡與他暫別。

進城後我越過判殿,直接去閻王殿找老爹。果不其然,閻羅王、牛頭馬麵又和他圍了一桌。見我來了,爹著大麻死地說道:「,工作的問題你找為父就不對了,應該去找卿那小子,他會給你安排個好司職的。」

我如何沒找過卿?

「夫人,我不忍心你在外麵飽經風霜。你隻需要在家裡彈彈琴種種花,等著相公我把銀子全部給你掙回來給你數便是了。」

——以上是卿的原話。

我還在石化狀態,爹又補充了一句:「至於你三個夫君,我們擇日把你跟他們的喜事辦了吧。馬麵,這牌我來和,你去幫我兒翻翻黃曆挑個良辰吉日……」說到這,他子稍微抖了一下,因為我拍了拍他的肩。

兒,有話好商量,這牌為父先不打了便是……」老爹終於放下煙桿和麻將,畏畏地看著我,老老實實開始為我安排司職。

不負眾夫之,作為的夜叉,我拿下的司職便是鬼門關提督。鬼門關提督何解?便是在以鬼門關為起點往幽都城走,在方圓百裡的範圍巡邏看門,凡遇鬧事者,砍。

,你上流著為父王八之,給那些小鬼們點厲害瞧瞧。」老爹難得熱地拍拍我的肩,「倘若乾不下去,隨時找為父,為父立馬給你換司職。」

大概是心有愧疚,老爹對我一向溺到有些害怕。

其實為「屬泥鰍的老王八」之前,他清廉得要命。到什麼程度呢?簡而言之,就是連我滿月時人家多送了十兩白銀都會被關門放狗。

當年爹是個三品參議,這個品級的職在京城簡直跟螞蟻似的多,可他的工作得和丞相打道,來拍我們家送禮拍馬的人是年年有月月有。

爹出仕的前十年裡,和他同期趕考的進士們都飛黃騰達大發了。爹卻和二十年前一樣還是個小參議,老老實實領著每月二十多兩的俸銀過日子。娘那邊的親戚對他意見大得很,說他不懂從之道不知變通,說這二十兩銀子請員們吃一頓飯都不夠。我娘多有些影響,但上從來不說。

後來右丞相死於一場大病,新上任的丞相不那麼護著他,那些舊時被他拒在門外的員們用不到半年的時間把我們全家請出京師,讓老爹到邊境「陞」了。

接下來的七年,孃的怨氣之重,簡直就跟這地府的鬼似的。這多也有些影響老爹,但老爹上也從來不說。

七年後,叛軍打到邊境,我大哥被浩浩的敵人活捉砍了腦袋祭旗。到現在我都記得很清楚,當時升堂時「明鏡高懸」幾個大字下麵空空如也。老孃準備喝一口上好的鶴頂紅,老爹捅了二哥,正拿劍朝我走來,卻在揮劍的前一秒住了手。

說時遲那時快,朝廷派了鎮國將軍和小王爺來平定叛變,我才僥倖沒被自己的親爹砍掉為國捐軀。事後,老爹的忠烈壯舉總算為皇上察覺,他代替之前的廢材當了右丞相,老孃了一品誥命夫人,大哥二哥帶著一長串謚號安葬在皇陵,我被指婚給了鎮國將軍,同時娘那邊的一群舅舅姨媽也跟著犬昇天……總之,老爹他年過半百,才終於混出來了。

三年後小王爺不知道哪了,死活要皇上改掉我的親事把我指婚於他。但老爹相當威武,到底還是遂了我的心願,讓我進了楊將軍的家門。

隻是從那以後,老爹也是越來越想不通了。寒窗十年勒腰帶鬥數十年,最後加進爵卻是由兩個兒子的腦袋換來的,這聽上去怎麼都有些不大對勁。不過他一滴眼淚也沒掉,沒有弄死那些以前讓他「陞」的中書省混賬們,而是做了一個偉大而正確的選擇:他和他們同流合汙了。

這一點從我弟和我的滿月酒宴對比,還有他腰圍的暴增速度就能看出來。

老爹餘下的十年長胖了四十多斤,天天大魚大吃喝嫖賭渾渾噩噩。有一天把家產都賭進去卻輸了個,他心臟本來就不好,那會兒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兒裡沒提上來,就掛了。

他去世時我鎮國將軍已經被我克掉了,所以我們家的形比十年前還淒慘些。侍衛們在家裡搜刮老爹十年敗的萬貫家財時,娘對我說:「當就是這麼回事,你清廉,員們跟你過不去;你*,皇上跟你過不去。對也是錯,錯也是錯,反正人睜眼閉眼幾十年,還不如就這樣吧。」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說的「就這樣」到底是就哪樣。我隻知道自己從那以後沒了什麼盼頭,畢竟親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方麵一顆心又隻掛在楊雲上。幾乎是第一次與他見麵後沒多久,我便想和那浮腫的畫皮鬼伺候夫君那樣對他,隻要能嫁給他,哪怕為他做飯洗,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哪怕親眼撞見他對別的人海誓山盟,自己到頭來不過是個墊背的,也都可以裝作毫不知,心甘願。

很多時候人總是這樣,把自己放在讓男人瞧不起的位置,一旦對方真的做出瞧不起自己的事,又會惱怒。

…………

很快我就上崗開始進行提督的工作了。每天化作鬼後跟著一幫小夜叉,從鬼門關走到骨街,從骨街走到幻劫街,從幻劫街走到三仙樓,再從三仙樓走到西城……不得不說這司職真是又閑又威風,除了小夜叉們老在後麵嘰嘰喳喳讓人腦子有點疼,其他各方麵我都覺得很圓滿。

兩日後,我在鬼門關門口巡街,迎麵駛來一輛彩繪馬車,花子簫和書意生從裡麵走下來。花子簫看向我:「東方姑娘,我讓人去查了查那個浸豬籠畫皮鬼生前的端倪,現在有了結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

「好。」

我讓小夜叉們繼續巡邏,自己跟著花子簫出了鬼門關。

「你看,實際上人並不是說的那樣。他在間早就有了婦。」

花子簫掏出一麵鏡子,裡麵映出了畫皮鬼丈夫此時的模樣。他正摟著一個二十左右年輕貌子躺在長椅上卿卿我我,兩人都冠不整一臉懶洋洋的倦容,似乎剛辦完好事。

花子簫道:「實際那畫皮鬼是被自己丈夫和婦聯手害死的,他們在和家丁飯菜裡下了葯,讓家丁在睡覺時侵犯,最後再讓鄰居來揭發。」

看見那對男不知廉恥地親熱,我皺著眉頭道:「這男人為何不直接納妾,反倒要害死自己的結髮妻子?」

「因為那畫皮要的是一對一的夫妻關係,寧死不屈。」

聽到這句話,我腦子短暫空白了一下,然後回想起了一個類似的場景。

當年,那人氣息奄奄地躺在我的懷裡,一直跟我道歉。我人生中有如此失控,也不管他是否快死了,對他劈頭蓋臉一陣罵。那時自己實在太混了,罵了什麼也記不大清楚,我就知道自己最後問了他一句:「這就是這麼多年你連我手都不願意的原因?你喜歡,我不介意你納妾,有必要這樣對我嗎!」

娘,我對不起你。可是,隻能接一對一的……」

他死了以後我覺得這場景實在有些好笑,一則丈夫都死了我還是完璧之,二則他到死竟還是在為地而想。

回到京城以後,親戚們表麵上雖不說什麼,實際底下都在怨我茍且生,沒在戰場上隨他去了。

其實我大老遠孤一人策馬從京城趕到邊疆,確是為求能與他死在一。可是,他最後留給我的卻是這麼一句話,我拿什麼臉麵隨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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