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第六章 鬼嫁(一)

發現了這種天大的,我實在忍不住需要找人傾訴傾訴。本來打算跟爹說,但爹跟幾個小輩玩膩了,浪子回頭重回閻王殿辦正事去了。狐貍長了一張不可靠的臉。無常爺很靠譜,但介於他的一向公私分明我不敢多說。最終我去了書房找卿。

卿正坐在桌前翻一張秦朝的竹簡,不時提著筆在旁邊批註,連桌上的茶壺都已不再冒熱氣。我看他看得這麼認真,悄悄地走過去在他後低聲說:「卿。」

卿還是被嚇了一跳,手一抖筆尖的墨濺在紙上,一張麻麻的骨立小篆毀於一旦。不過批註瞬間就變了浮雲,他回頭意外地看著我,站起來把我懷中:「夫人,你終於回來了!」

我被他勒得不過氣說話困難:「我有一個要告訴你,你答應我,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卿一臉嚴肅:「我答應你。」

「你知道花子簫麼?」

「知道。地府首富,在幽都開滿了琴樓茶館賭坊客棧的那個小白臉。別人都人子簫。」

真不知道卿哪來的勇氣說別人是小白臉……不過花子簫的司職我還真沒聽過,竟是個商人。

「就是那個花子簫。」我深吸一口氣,「他是個畫皮。」

卿驚道:「什麼?」

「對,幽都第一人是畫皮鬼,很驚悚對不對?」

卿餘驚未定,我已把自己在花府看到的景象詳詳細細描述了一遍。卿聽得臉發白,到最後竟又一次把我摟懷中:「他沒有傷害你吧?你有沒有傷?」

「當然沒有,我跑了。」

卿閉著眼,在我後背上下了幾回:「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下次不管去哪裡一定要先上我,我可以保護夫人。」

卿,這不是小事。畫皮你懂的,是最恐怖的鬼,如果這事傳出去,花子簫若知道是我們乾的好事,我們倆保準——」我劃了劃脖子,一頭冷汗。

卿吞了口唾沫,也認真地點點頭:「這確實有些蹊蹺。我當王爺也有一年了,竟完全沒聽過類似的小道訊息。夫人,你真是火眼金睛。」

大婚的日子定在兩日後,翌日老爹已派人定做了大紅喜服,與三個夫君神速地把第一批貴賓名單整理好,並將喜帖送了出去。下午爹賭癮犯了溜了出去,我和三位夫君還有一群丫鬟小廝在客廳裡籌備喜帖,謝必安還把他的哥們兒黑無常也過來幫忙了。於是,這些個人裡最熱心的是湯卿,最有效率的是謝必安,最漫不經心的是姬,最沒效率的是黑無常。

卿每寫幾個字就會跑來找我邀功,謝必安做事講究的就是快狠準,不出一會兒功夫便把第二批名單整理好了。黑無常看去沉穩又能幹,做事的時候兩隻眼睛卻一直沒有從上挪開過。姬斜斜倚靠在我對麵的椅子上,不時抬起睫看我一眼,手勾勾我的下:「長得倒是不賴,可惜是個的。」

:「真是對不住你啊,現在悔婚還來得及。」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放心,我會娶你的。」姬輕輕咬著筆桿,沖我風萬種地一笑。

關於姬,我不是沒跟老爹商量過。我告訴老爹,公子是個斷袖,而且是斷到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那一種,何苦讓我嫁給他。老爹說姬是九尾狐貍裡和我年紀最相仿的一條,也是唯一沒有娶親的一條,和他親便等於和妖界親。即便是斷袖,他到底也是男人,是男人骨子裡就喜歡人,他誤歧途總會回來。

老爹這一說就盡顯行外人本,完全不懂斷袖是條不歸路,一去便不回頭了。

不過我想了想覺得他的堅持也沒錯,和親,最起碼很安全。

姬這公子哥兒的脾氣真是不亞於卿,沒寫幾個字,他就倆指夾住筆桿,一臉無奈地看著天:「真無聊啊,全都是鬼。」

黑無常奪走他手中的筆:「我幫你寫,你放這裡就好。」

姬更無聊了,在房間裡左搖右搖地看我們忙活,而後停在我的後,垂下腦袋在我耳邊輕輕吐了一口氣:「娘子……」

我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臉頰有些發燙:「公子,天化日之下,這樣不好吧。」

那張緻的臉蛋湊近了些,嫵的眼瞇起,手指也過來撓了撓我的下,輕佻而細聲地說道:「娘子,你真。」

很顯然他是太無聊了。我一臉麻木地看了他一會兒,繼續幫卿清點名字。卿朝姬揮了揮手,擋在我麵前:「這公狐貍會吸,夫人你可千萬要小心。妖退散!」

姬扁了扁,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靠,翹著二郎懶洋洋地說:「我好,想喝酒。」

「我去給你倒。」黑無常立刻起出去。

「你直接給我送到院子裡去,要微熱的,順便上點下酒菜。」

「知道了。」

黑無常和姬一前一後地出去了。

我看著黑無常的背影,對謝必安道:「他一直是這樣麼?」

謝必安道:「當然不是。他中了姬的,現在姬說什麼他就聽什麼。」

「可是我看他眼神清醒得很,不大像中了什麼法。」

謝必安沉默了一陣子,微微皺眉:「反正範兄他不可能是斷袖,尤其是為姬這種……」難得看見他如此認真地尋找措辭,他想了半天還是道,「總之,他若斷袖,我便和他絕。」

這時,幫謝必安整理名冊的勾魂從一堆名冊中抬頭道:「無常爺,花子簫的名字要放上去麼?」

謝必安道:「當然要。」

一聽到這名字,我腦袋嗡的一響:「不要花子簫。」

謝必安道:「他在間算是個大人了,不請的話以後麵子上說不過去。」

我嚴肅道:「如果你知道花子簫真實麵目是什麼樣的,就不會想請他了。」

卿也一臉岸然:「對,他的鬼種簡直就是……」

這傢夥的就是封不住,我抖了一下立刻捂住他的,齜牙咧地瞪著他。卿也意識到自己說了,點頭跟小吃米似的。

謝必安的口吻變得莫測起來:「花子簫的鬼種……?」

我和卿已做好了英勇就義的準備。

然後,謝必安用一種莫名的眼神掃了我們一眼:「花子簫,難道不是畫皮麼?」

……

怎麼回事?

接著,一堆聽見我們討論花子簫的鬼丫鬟也湊過來,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小姐你難道不知道嗎,人子簫是先秦的鬼,是間最的紅畫皮啊。」

「話說回來,間最的鬼幾乎都是畫皮鬼,他可是畫皮之最。」

「是啊是啊,人公子是畫皮鬼王,連都大帝都稱他為『鬼中之鬼』。」

我和卿都懵了。我晃晃腦袋打斷道:「等等,無常爺,你不是告訴我,花子簫不像同類那樣嚇人麼?」

謝必安愣了一下:「花子簫了皮,不是一骷髏麼?」

「一骷髏還不嚇人?」

「其他畫皮了皮都是腐,那皮開綻的樣子和骷髏比,豈不是糟糕很多?」

我覺得有些恍然,又覺得有些更懵了:「所以,你們都知道花子簫是畫皮鬼?」

「整個地府的鬼都知道。」

這大概就是卿從來沒有聽到過小道訊息的原因了。

常識的問題,自然不會有人到傳播。

經過丫鬟們七八舌了好一會兒,我才知道原來畫皮在間有點像高階的釋罪囚犯。所有畫皮都曾下過十八層地獄,而且有三以上被打過無間地獄。進了無間地獄就永世不得超生,但如果表現良好,還是可以回到間生活。花子簫據說是當年犯了事兒上了天庭的黑名單,不僅永世不得再修仙,還因為得罪了些許個人進了無間地獄。他是秦朝的鬼,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迄今為止不能修仙仍是必然的,但時隔多年他在間混得如魚得水,現在是否能重新投胎一直是大家都很好奇的事。畢竟一旦有人開了先例從無間地獄中獲赦,其他不得超生的鬼也就有了個盼頭。

在這地府裡頭最慘的鬼大概便是畫皮。因為鬼壞爛速度比人要慢很多,那種看著自己日益腐朽、飽嘗鑽心蝕骨的痛苦非常人所能領會。據說在幽都爛到隻剩白骨的畫皮隻有花子簫一個,其他的要麼時間不夠長,要麼投胎了,要麼已不住痛苦跳了奈河。正因如此,他們比普通的鬼更狠怨恨肆無忌憚,經常做出一些道德敗壞到連妖鬼們都無法接的事。

花子簫前是仙,披的是不朽的仙皮,所以他不需要去活人皮。但這張皮會褪,所以每天把皮拔下來填填補補也是必要的事。他原本就幽怨得有些詭異,現在想想那畫皮的場景,更是讓人忍不住打幾個哆嗦……

不過一會兒,卿去吩咐信使小廝們發第一批喜帖了。謝必安把第二批名單批註好後抬頭道:「孽鏡大人真是急了點,像是生怕我們會跑了一樣。其實多花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準備喜宴興許還辦得好些。」

「現在想退婚還來得及,別讓自己恨萬年。」

謝必安看了看手中的名單:「這婚宴不僅閻羅王和十殿王爺會到,連五方鬼帝都會來捧場(1),嶽父大人麵子這麼大,就沖著這一點,這上門婿我也當定了。」

「看在你近日孜孜不倦兢兢業業打擊我的份上,我允許你婚後退婚。」

「原本我是這般打算。但如此妻從天而降,退婚豈不是有些虧了。」

我微微一怔,道:「人夫之道,權謀之,無常爺當之無雙。」

「無常爺這稱呼省省吧。」謝必安把筆放下,站起來在我耳邊低聲道,「我已了很多天娘子,東方姑娘應當懂得禮尚往來。」

這下我又有些語塞了,但謝必安又微笑道:「也罷。我是男人,俗一些無妨,娘子如此知書達理,這稱呼還是在房裡改比較妥當。」他抖了抖手中的名單,走出門去。

…………

兩日後是我大婚的日子。

小小的停雲閣擱置不下近三百位的賓客,我們把婚禮場地轉移到了老爹的判殿。

間的婚禮和間有些不同,例如新郎要先掀起新娘蓋頭,出冠冕下的珍珠簾再拜堂,回到房才掀珠簾。卿花了接近一個早上的時間才從老爹那賴來了掀蓋頭的活兒,但作為換,在靠近禮堂之前他卻隻能走在我、姬還有必安後麵,堂堂小王爺要跟在無常爺和狐貍後麵,相當苦不堪言。謝必安對此嗤之以鼻,他說這是現世報。

我知道這一日來了很多人,但因為頂著蓋頭,從進禮堂開始就隻能從蓋頭下方看見別人的鞋子。所幸爹安排的大婚一點也不繁瑣,掀蓋頭之前,我需要做的就隻有左必安右姬,後麵跟著卿一路走到高堂麵前。

一路踩著大紅毯子往前走著,旁邊的鬼議論紛紛,幾乎都在說新郎好俊新娘肯定也漂亮之類的話。

終於經過貴賓席,我聽見前方傳來兩個人的聲音:

「多謝楊王,陛下說了,我做什麼都不行,也就戰場上打打殺殺還能看。此後還要師從楊王,學習為人之道。」

「總督太多禮了。陛下日日坐朝理政不勝其煩,我等臣工不過各安其職,實在談不上什麼為人之道。」

聽見後麵這個聲音,我不住停了一下。可是邊站著姬和謝必安,本沒法扭頭,隻能盡量放慢腳步,看著地上停著或走著的一雙雙鞋子。終於又走了幾步,我看見一雙悉的黑華靴。

旁邊的總督又道:「楊王快看,新娘子來了。」

靴子的主人停了很久,才緩緩道:「……是啊。」

我與必安還有姬走到最裡麵等待拜堂。我低聲道:「站在我們左邊最外層的賓客有哪些?」

謝必安道:「南方鬼帝杜王,中央鬼帝周王,都吳總督,北方鬼帝楊王……」

「那楊王……什麼?」

大概是我的聲音有些奇怪,謝必安頓了一會兒。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前方的鬼主持已經高聲道:「請新郎掀蓋頭。」

謝必安和姬退到後方,湯卿走上前來。隨著金桿挑起大紅蓋頭,我終於漸漸看見周圍的環境。

無數穿著考究的中老年司權臣王帝中間,有一個額心長著菱形印記、穿黑蛟袍服的年輕男人。他原本在與旁邊的總督說話,在卿掀起蓋頭的同時,向我投來了若昧平生的目

與他對視的瞬間,生前千百種仇過往歷歷在目。

這大概是最糟糕的重逢了吧。

卿或許早就料到了這種形,隻是沉靜地著我沒有說話。我知道這種時候不該再去看那個人,但還是忍不住去看他。一如既往的,我讀不懂他的眼神,隻能迅速轉頭,看著視線中已經模糊的卿。

卿放下紅蓋頭和金桿的同時,整個大堂中傳來了雷的掌聲。

我突然想起,十六歲時嫁給他的時候,穿的是同樣的大紅喜服,周圍也有這樣熱烈的掌聲。

那個黑袍男人看了我與卿片刻,最終跟著大家一起鼓掌。

當年的良辰吉日,花燭紅妝,他大概早已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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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道教理論家葛洪在《元始上真眾仙記》中記載了「五方鬼帝」分別為:東方鬼帝蔡鬱壘、神荼,治桃止山;西方鬼帝趙文和、王真人,治嶓塚山;北方鬼帝張衡、楊雲,治羅酆山;南方鬼帝杜子仁,治羅浮山;中央鬼帝周乞、稽康,治抱犢山。本文五方鬼帝均隻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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