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元永迴這一走,便又是四十二年。

和以往不同，這一回重新來到間,我卻能想起所有與子簫有關的事。這一天幽都下了很大的雨，聽當地居民說,這雨已經下了七八天，特別，所以整個鬼界比以往還要森。我撐著一把油紙傘，乘舟下忘川,輕車路地找到花府。

我到門口時,剛好看見背著包裹出來的意生。我道：「意生，你現在要出去？」

他似乎沒認出我來,但也不好奇我是誰,隻是嘆了一口氣：「現在去幽都把這些東西送人,都是公子的寶貝。然後我就要去投胎啦。」

雖然心中早已有答案，但還是不敢麵對，隻好裝聾作啞地問道：「那……那子簫呢？他去了哪裡？」

意生指了指我後的府邸：「在院子裡，他說他喜歡待在那，我不要管他。」

花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已遣散。殘垣斷壁中央，一堆古董玉的碎片零碎地躺著，院子裡積滿厚厚的灰。因此，原本宅院便氣十足，此時更顯得淒涼可怖。

進後院，繞過大紅迴廊，滿園繁花大片盛開，芳香撲鼻。一冷月下，花影重重疊疊，隨風搖，抖落了滿園紅的花瓣。

初次在這園子裡看見花子簫的白骨鬼，我曾經嚇得丟下油紙傘大哭起來，卻不知他會變這般模樣，是因為在等一個遲遲不來的負心人。

越過迴廊，眺花枝，我終於看見了相同的蒼白枯骨，他坐在紅木矮桌旁，並沒有在畫皮，而是持筆在白紙上靜止著，似乎在思考如何下筆。

往日天庭的種種，歷歷在目。我們都還是仙的時候，在東月樓臺軒轅座裡，他也曾經把著我的手在紙上作畫。那時他素喜雪白仙袍，發如黑玉，眸若星辰，舉步投足間，都帶著清冷淡雅的味道。天庭裡戒律森嚴，清規肅穆，可但凡他笑起來，也沒幾個仙能招架得住。

這時庭院裡月淒冷，婉約地在白骨上、畫紙上投落紛紛花影。大紅花瓣陣陣飄灑，撒滿他的畫紙，不過多時，又被風吹走。

時至今日，我知道自己錯了千年。從此往後，不管是他變什麼模樣，哪怕他的人皮已壞死，哪怕他隻是一枯骨，哪怕他在這無間地獄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都願守著他。

我低聲喚道：「子簫。」

花子簫沒有回答我。

風漸漸弱下來。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不顧一切地衝過去，跪下來，從後抱住他：「我回來了。」

枯骨是冰冷的，他也沒有毫靜。

初相逢的錦江上雲層繚繞，他的笑靨淡薄如霧，彷彿就暗示著，我們永世都將隔霧相，再無集，再無法陷深彼此的熱中。但是，記憶是如此鮮明，像是一場大火過後留下的烙印，深深地銘刻在我的生命裡。

我已不到痛。

「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我的氣，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地抱住他，將臉頰在他的頭骨上，雖然知道他再也聽不到，再也看不到，卻堅持任地說著，「子簫，我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向你保證。你記得麼，你曾經對我做出的承諾，從此以後我也會兌現的……」

可是說到這裡，他手中的筆忽然掉在了紙上，順著桌子滾落在地。

筆尖硯臺上，墨早已乾涸。風靜止後，落紅逐漸鋪滿畫紙，他亦未像以前那般，用手指骨撚起花瓣。

他隻是沉默地坐在那裡，就好像是這世間任何風乾的枯骨一樣，沒有靜，沒有靈魂。

我微微怔了一下，卻並沒有到太意外，隻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臉頰在他的頸骨上輕輕挲：

「你說過……千古相隨，永不相忘。」

間的鬼是沒有痛苦的。即便是過傷痕纍纍的心，傷痕纍纍的吻，也再不到痛。

隻有死亡帶來的窒息。

鬼與人不同，我早已失去生命，停止呼吸。但我不知道，窒息原來並不是一個瞬間，而是一個不會停止的永恆瞬間。

子簫是否曾經有這樣的覺呢？我已猜不到答案。過去我們千百次肩而過，我曾憤怒過、嚎哭過、絕過、大笑過，他知道我所有的緒，所有的，所有的狼狽，自己卻做了很卑鄙的事。因為，我永遠都隻記得他清淡如畫的樣子。這樣的清淡幾乎等同於冷漠，讓我一直看不穿他的心思，讓我猜不他是否曾經過我。

可在我的記憶裡，隻有他最好的樣子。

花開記春，花落記秋，早已忘卻歲月悠悠。

人終散後，花亦垂首，空留舊人昔日容。

他的案上堆滿了畫卷，每一捲上麵都是不同的人，有傾國傾城的青樓歌姬，有小家碧玉的揚州畫師，有活潑神氣的安名廚，有婉約溫的宮廷樂師……其中有一幅我印象很深刻，是一個倚抱著古箏的仙。角落裡，還有那句悉的詩：猶記白萍荷，君麵桃花。人不見，逢麵徒奈何。

那是我在間留得最長的一世，是初次發現他是畫皮鬼的一世，也是與他相最多的一世。第一次以東方的份，與他在京城見麵，他便在為這幅畫題字。那是七月半的夜晚，整個京城滿是百鬼盛宴，鬧得天翻地覆。黑長河中，飄著千萬盞荷花燈。萬點黃燈芯中，他紅黑髮，看上去鬼魅又艷麗。但是，他挽袖蘸墨，在紙上題字的姿勢神態，還是和初為仙時一模一樣。

不僅如此，他題的那句詩，也與在白萍洲曾寫的話一模一樣。

畫中仙神態嫵，巧笑嫣然，飄然的裾下方寫著三個字：妻青寐。

旁邊，則寫著那句詩：

人不見，逢麵徒奈何。

全文完

18september2012,shang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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