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梅長蘇便閉上了眼睛靠在馬車的板壁上，靜靜小憩。蒙摯素知他的，走這一步雖然必須，雖然不悔，但心中總難免苦。當下不敢多言，只默默陪他，一路無語進了蘇宅。

“你讓晏大夫診一診，如果沒什麼事，早些休息吧。”臨告辭前，蒙摯低聲叮囑了一句。

梅長蘇卻似沒在聽他說話般，目閃著，不知在想些什麼。蒙摯怕打斷他的思路，自己慢慢轉，準備就這樣悄然而去。誰知剛走了幾步，就被梅長蘇住。

“蒙大哥，後日在槿榭圍場，安排了會獵吧？”

“對。是今年最後一次春獵。”

梅長蘇瞇了瞇眼，語聲冷洌地道：“這次會獵陛下一定會邀請大楚使團一起參加，你跟靖王安排一下，找機會鎮一鎮宇文暄，免得他以爲我大梁朝堂上的武將盡是謝玉這等弄權之人，無端生出狼子野心。”

蒙摯心中微震，低低答了個“好”字，但默然半晌後，還是忍不住勸道：“小殊，你就是燈油，也不是這般熬法。連宇文暄你都管，管得過來嗎？”

梅長蘇輕輕搖頭，“若不是因爲我，宇文暄也沒機會見到我朝中鬥，不理好他，我心中不安。”

“話也不能這麼說，”蒙摯不甚贊同，“太子和譽王早就鬥得像烏眼似的了，天下誰不知道？大楚那邊難道就沒這一類的事？”

“至他們這幾年是沒有的。”梅長蘇眸中微憂慮之，“楚帝正當壯年，登基五年來政績不俗，已漸政通人和的佳境，除了緬夷之外，沒什麼大的煩難。可我朝中要是再像這樣耗下去，一旦對強鄰威攝減弱，只怕難免有招人覬覦的一天。”

“你啊……”蒙摯雖無可奈何地向他嘆氣，但心中畢竟，用力拍拍梅長蘇的肩膀，豪氣十足地保證道，“你放心，獵場上有我和靖王在，一定顯出軍威讓宇文暄開開眼界，回去南邊老老實實呆幾年。再說，南境還有霓凰郡主鎮著呢。”

“未雨綢繆不留刺總是好的，讓大楚多一分忌憚，霓凰便可減輕一分力。後日就拜託你們了。”梅長蘇笑了笑，神放輕鬆了些，“你快走吧，我真是覺得冷了。”

蒙摯就著月看了看梅長蘇的臉，不敢再多停留，拱了拱手便快速消失於夜之中。黎綱早就準備好熱水等候一旁，此時立即過來，親自服侍梅長蘇泡藥澡，又請來晏大夫細細診治，確認寒氣只滯於外，並未侵腑，大家這才放心下來。

當晚梅長蘇睡得並不安穩，有些難以眠，因怕飛流擔心，未敢在牀上輾轉，次日起，便有些頭痛，晏大夫來給他紮了針，沉著臉不說話。黎綱被老大夫鍋底般的臉嚇到，便把前來稟報事的路擋在外面兩個時辰，不讓他進來打擾宗主的休息。結果梅長蘇下午知道後，難得發了一次怒，把飛流都嚇得躲在房樑上不敢下來。

黎綱心知自己越權，一直在院中跪著待罪。梅長蘇沒有理會他，坐在屋聽路把今天譽王府、公主府等要的向彙報了一遍後，方臉稍霽。

將近黃昏時，黎綱已跪了三個時辰，梅長蘇這才走到院中，淡淡地問他：“我爲什麼讓你跪這麼久，想清楚沒有？”

黎綱伏道：“屬下擅專，請宗主責罰。”

“你是爲我好，我何嘗不知？”梅長蘇看著他，目雖仍嚴厲，但語調已變得安寧，“你若是勸我，攔我，我都不惱，但我不能容忍你瞞我！我將這蘇宅託付給你，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要是連你都在中間蒙著捂著，我豈不了瞎子聾子，能做什麼事？從一開始我就叮囑過你，除非我確實病得神志不清，否則有幾個人，無論什麼時候來你都必須稟我知道，路就是其中一個。難道這個吩咐，你是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記在心上嗎？”

黎綱滿面愧，眼中含著淚水，頓首道：“屬下有負宗主所託，甘願重罰。還請宗主保重子，不要氣。”

梅長蘇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搖了搖頭，道：“有些錯，一次也不能犯。你迴廊州吧，甄平來。”

黎綱大驚失，向前一撲，抓住梅長蘇的袖，哀求道：“宗主，宗主，屬下真的已經知錯了，宗主要把屬下逐迴廊州，還不如先殺了屬下……”

梅長蘇微倦意地看著他，聲音反而愈加和：“我到這京城來，要面對太多的敵手，太多的詭局，所以我邊的人能夠必須完全聽從、領會我所有的意思，協助我，支持我，不需我多費一力來照管自己的部，你明白嗎？”

黎綱嗚咽難言，偌大一條漢子，此刻竟愧得話都說不出來。

“去，傳信甄平來。”

“宗主……”黎綱心中極度絕，卻不敢再多求，兩隻手攥著，指甲都陷進了裡，滲出珠。

“你……也留下吧。我近來犯病是勤了些，也難怪你力大。想想你一個人照管整個蘇宅，背的干係太重，弦也一直繃得太，毫沒有放鬆的時間，難免會出差池。我早該意識到這一點，卻因爲心思都在外頭，所以疏忽了。你和甄平兩人素來配合默契，等他來了，你們可以彼此分擔，遇事有個商量的人，我也就更加放心了。”

黎綱擡著頭，半張著，一開始竟沒有反應過來，愣了好半天才漸漸領會到了梅長蘇的意思，心中頓時一陣狂喜，大聲道：“是！”

梅長蘇不再多說，轉回房。晏大夫後腳跟進來，端了碗藥他喝，說是清肝火的，給灌了下去。飛流這時纔不知從哪裡飄了出來，伏在梅長蘇的膝上，扁著道：“生氣！”

“好啦，蘇哥哥已經不生氣了。”梅長蘇他的頭髮，“飛流嚇到了？”

“嚇到……”

梅長蘇微微一笑，緩慢地拍飛流的肩膀，拍著拍著，雙眼漸漸朦朧，仰靠到枕上，漸漸鬆弛下來。晏大夫了靠墊讓他睡下，拿了牀毯給他細細蓋上，飛流堅持要繼續趴在蘇哥哥上，將臉埋進集的短中，輕輕蹭著。

“不要吵哦。”晏大夫低了聲音叮囑年一句，悄步退出，剛走到廊下，迎面見黎綱匆匆又進來，不由眉頭一皺。

“宗主怎麼樣？”

“剛睡著……”

黎綱腳步微滯，但還是很快就越過晏大夫，進了室。梅長蘇躺在長長的榻上，出來的半張臉並沒有比他上所蓋的雪白毯更有，腦袋垂側在枕邊，鼻息微微，顯然已經睡。黎綱在他榻旁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蹲低子，輕輕了兩聲：“宗主，宗主……”

梅長蘇了，閉著眼睛語調模糊地問道：“什麼事？”

“路又回來了。”黎綱手將聞言起的梅長蘇扶坐在牀頭，“他說……剛從長公主府得來的消息，謝家大小姐謝綺今天臨產，形好像不太好……”

梅長蘇目一跳：“是難產嗎？”

“是，聽說胎位不正，孩子先出腳來……已經召了五位醫進去了……”

“要不要？”

黎綱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呆了呆。跟他一起返進來的晏大夫道：“先腳的孩子，若不是有手法極湛的產婆相助，十例中有八例是生不下來的。何況產婦又是宦家的小姐，力不足，只怕難免一兩命。”

梅長蘇臉一白：“一個都保不住嗎？”

“形如何不清楚，很難斷言。”晏大夫搖頭嘆道，“不過子難產，差不多就跟進了鬼門關一樣了。”

“長公主召了醫，總應該有些辦法吧？”

晏大夫挑了挑花白的眉，“能爲醫，醫當然不會差，可助產大多是要靠經驗的，這些醫接生過幾個孩子？還不如一個好產婆有用呢。”

梅長蘇不站了起來，在室踱了兩步：“我想長公主請的產婆，應該也是京城最好的了……希謝綺能夠有驚無險，度過這個難關……”

晏大夫比他更清楚難產的可怕，拈著鬍鬚沒有說話。黎綱想到了什麼，突然眼睛一亮，道：“宗主，你還記得小吊兒嗎？他娘生他的時候也是腳先出，都說沒救了，後來吉嬸用了什麼手法，隔腹將胎位調正，這才平安落地的……”

梅長蘇立即道：“快吉嬸來！”

黎綱轉向院外奔去，未幾便帶著吉嬸匆匆趕來，梅長蘇快速地詢問了一下，聽說是鄉間世代傳下來的正胎手法，甚有效驗，便命立刻備車，領了吉嬸急急地趕往長公主府。

到了府門前，大概裡面確實已混了一團，原本守備嚴謹的門房剛聽梅長蘇說了“來幫著接生”幾個字，便連聲說“先生請”，慌慌張張直接朝府裡引，可見醫們已經束手無策，院開始到去請民間大夫，而梅長蘇顯然是被誤以爲是邀而來的大夫之一了。

過了三重院門，到得一所花木蔭盛的庭院。正廳一看，蒞長公主鬢髮散地坐在靠左的一張扶椅上，目呆滯，滿面淚痕。梅長蘇忙快步上前，俯低了子道：“長公主，聽說小姐不順，蘇某帶來一位穩婆，手法極好，可否讓一試？”

蒞公主驚悚了一下，擡起頭看向梅長蘇，眼珠極緩慢地轉了一下，彷彿沒有聽懂他說的話似的。

“長公主……”梅長蘇正要再說，院外突然傳來一聲悲嚎：“綺兒！綺兒！”隨聲跌跌撞撞奔進來一位面容憔悴的青年男子，竟是卓青遙，後跟了兩個護衛，大概是譽王爲顯寬厚，派人送他來的。

“岳母，綺兒怎麼樣？”卓青遙一眼看到蒞長公主，撲跪在面前，臉上灰白一片，“怎麼樣？孩子怎麼樣？”

蒞長公主雙脣劇烈地抖著，原本已紅腫不堪的眼睛裡又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語調更是碎不聲：“青遙……你……你來……來晚了……”

這句話如同當空一個炸雷，震得卓青遙頭暈目眩，一時間呆呆跪著，恍然不知在何。梅長蘇也覺心頭慘然，轉過頭去嘆息一聲。吉嬸靠了過來，低了聲音道：“宗主，我進去裡面看看可好？”

梅長蘇不知人都死了還能看什麼，一時沒有反應，吉嬸當他默許，快步轉過垂幃，進到室去了。

幾乎是下一瞬間，裡面一連響起了幾聲驚呼。

“你是誰？！”

“你幹什麼？”

“來人啊……”

呼喝聲驚醒了卓青遙，他立即躍了起來，悲憤滿面地向裡衝去。與此同時，吉嬸的大嗓門響了起來：“宗主，孩子還能救！”

對於部屬的信任使得梅長蘇本沒有任何猶豫地擋在了卓青遙前方，試圖將他攔阻下來，可是已經被混的緒弄昏了頭的年輕人本想也不想，一掌便劈了過來。

“飛流，不要傷他！”一片局中，梅長蘇只來得及喊出這句話。數招之後，卓青遙的子便向後飛去，一直撞在柱子上才停下，不過從他立即又前衝過來的勢頭看，飛流的確很聽話地沒有傷他。

梅長蘇正準備高聲解釋兩句，衝到半途的卓青遙卻自己停了下來。

微弱的嬰兒哭聲出垂幃，從室裡傳出，一開始並不響亮，也不連續，哭了兩聲，便要歇一歇，可是哭著哭著，聲音便變得越來越大。

卓青遙全的力氣彷彿都被這嬰兒啼聲走了一樣，猛地跌跪於地，一隻手撐在水磨石面上，另一隻手掩著眼睛，雙肩不停地。他的牙中泄出極力忍的嗚咽之聲，斷斷續續，音調得極低，雖非痛哭嚎啕，卻更令聞者爲之心酸。

蒞長公主此時已奔了室，大概半刻鐘之後，抱著一個襁褓慢慢走出來。吉嬸跟在後面，快速閃回到梅長蘇邊，稟道：“宗主，我進去時產婦是假厥斷氣，不過現在……是真的沒救了，生了個男孩。”

梅長蘇點點頭，心下茫然，不是是喜是悲。他與謝綺基本沒什麼往，但眼見昨天的紅婦，今日已是冷冷幽魂，終究不免有幾分傷。

“來……這是你的兒子，抱一下吧。”蒞長公主忍著哽咽，將懷中弱嬰放在了卓青遙的臂彎中。年輕的父親只低頭看了一眼，便又急急忙忙擡頭，目中滿是期盼：“綺兒呢？孩子生下來，應該沒事了吧？”

蒞公主眸悲悽，眼淚彷彿已是乾涸，只餘一片紅之，“青遙，把孩子帶走吧，好好養大……綺兒若是活著，也必定希孩子能跟在父親的邊……”

卓青遙的目定定地，彷彿穿過了面前的蒞公主，落在了遙遠的某。室外的風吹進，垂幃飄著，漫來腥的氣息。他收手臂，將孩子在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綺兒是我的妻子，我本不該離開……”卓青遙向前走了兩步，霍然回頭，目已變得異常清晰，“我要帶綺兒一起走，無論是生是死，我們都應該在一起。”

蒞公主的晃了一下，面灰敗，容枯縞。這個年紀還應殘留的雍容和豔此時已然無存，只餘下一個蒼老的母親，無力承卻又不得不承著已降臨到眼前的悲傷。

梅長蘇沒有再繼續看下去，而是靜悄悄地轉走向院外。整個長公主府此刻如同一片死寂的墳場，只聞悲泣，並無人語。

如同來時一樣，路途中並沒有人上前來盤問，梅長蘇就這樣沿著青磚鋪就的主道，穿過重重垂花院門，走到府外，中間不僅沒有停歇，反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氣息已吸不進肺部，方纔被迫停下腳步，眼間涌起一片黑霧。

閉上眼睛，平了息。覺到有人扶著自己搖晃的，年的聲音在耳邊驚慌地著：“蘇哥哥！”

梅長蘇仰起頭，暮風和暖，吹起髮不定向地飄著。重新睜開的眼睛裡，已是一片寒潭靜水，漠然、清冷、平穩而又幽深，彷彿已掩住了所有的緒，又彷彿本就沒有毫的緒。

“飛流，”他抓了年的手，喃喃道：“一個人的心是可以變的，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