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偏院走到梅長蘇所住的主屋這一路上，黎綱數番試圖從飛流裡打聽出宗主爲什麼召喚他們，可飛流似乎還在生他的氣，有時不理，有時雖回答兩句，答案卻如天外飛仙，讓人不知所云。

到了主屋，推開房門看過去，梅長蘇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在室，也沒有躺在牀上。他半靠在南面藕紗窗下的一張長榻上，裹得圓圓鼓鼓的，只有兩隻手臂在外面，袖還都高高挽起，晏大夫正俯凝神爲他收針。

“多謝了。”等最後一銀針從臂上拔下後，梅長蘇放下袖，笑著道謝。他白天神一向還不錯，不似一個病勢兇危之人，只是一到了晚上，便會心口火燙，四肢冰冷，常常有接不上氣，暈厥咯的險。不過經過晏大夫的悉心調理，最嚇人的關口勉強算是已熬過去了。

“宗主，你召我們來嗎？”黎綱靜候晏大夫收好藥箱，方纔邁步上前，輕聲問道。

“嗯。”梅長蘇指指側的凳子，“你們坐吧。”

黎綱和甄平心裡都有些七上八下的，互相對視一眼，什麼話也不敢多問，默默坐下。

“你們跟我說實話，”梅長蘇的目靜靜地平視著前方，聲音還有些虛弱，“衛崢是不是出事了？”

他一下子問到事的重點上，兩名下屬都不住彈跳了起來。

“飛流說，宅裡住進來一位衛姐姐……”梅長蘇擡手示意兩人稍安，“我想了想，沒有其他姓衛的子可以得到你們的準許住進來，唯一想起的就是衛崢的妻子了。”

“的確是衛夫人來了，”甄平低聲道，“因爲宗主在養病，所以我們沒有……”

“就算雲飄蓼沒有與衛崢同行，獨自到京城來，既然住進了蘇宅，就不應該不來見我……”梅長蘇的目和地落在甄平的臉上，“不來……是因爲你們不想讓我知道在這裡，對嗎？”

黎綱與甄平一齊低下了頭。

“你們放心，”梅長蘇的語調很輕，但卻很平靜，“我知道自己現在狀況不好，不宜激。但讓我這樣瞎猜也不是什麼好事吧？衛崢到底怎麼了，你們儘管告訴我，我也不至於一擊就碎。”

說到這裡，他微微息了起來，咳嗽幾聲，閉目又凝了凝神，才又重新睜開眼睛，看著兩名尚有些猶豫的下屬，緩緩問道：“飛流說衛姐姐沒有戴孝，至說明衛崢還活著……他是不是……被緝捕了？”

黎綱的手放在膝蓋握又放開，如此反覆了幾次，方道：“是。他於半月前被捕。”

梅長蘇的脣輕輕抖了一下，視線落在前方的書架上，沉默良久。

“宗主……”

“沒關係……你們從頭細說吧。”

“是。”既然開了頭，黎綱也不想讓梅長蘇勞神一句一句地問，當下詳詳細細地將懸鏡司夏秋如何猝然設伏捕人，江左盟如何得到消息，如何途中兩次搭救未果，雲飄蓼如何京，他們又怎麼策劃城門劫囚最終失敗等等，前因後果一一敘述，說到最後，又安了一句，“衛將軍看起來傷勢不重，請宗主放心。”

梅長蘇原本就面雪白，聽了這番話後神倒無什麼大變，只是呼吸略爲急促，有些咳。晏大夫過來爲他推拿按了幾下口，又被他慢慢推開。

“還有呢？”

“宗主……”

“京裡還有什麼別的事件發生嗎？”

黎綱和甄平又對視了一眼，後者將子稍稍前傾了一點，努力用平緩的口氣道：“倒沒什麼大事，只是上次跟宗主提過路有些異狀，沒想到竟是真的……譽王那邊大概察覺出妙音坊是聽宗主號令的暗堂，派了兵去查抄，幸而十三先生見機得早，大家都撤了出來，現在在安全之，沒有傷損。”

“梅宗主該吃藥了。”晏大夫又挑在這時過來打斷，捧了粒丹紅的丸藥給梅長蘇服用，之後又盯著他一口口啜飲完一杯滾燙的薑茶藥引，這一岔神，等梅長蘇重新開始考慮目前的危局時，緒上已平靜了好些。

“聶鐸那邊可有異？”喝完藥，梅長蘇第一句話就是問這個。

黎綱愣了愣，答道：“暫無消息。”

“立即傳暗語信過去，命他無論聽到什麼訊息，都必須留在雲南郡府，不得外出。”

“是！”

梅長蘇停頓了一下，神略有傷，“當年赤焰軍英才濟濟，良將如雲，可現在倖存下來的人中有些名氣，容易被舊識認出的也只有衛崢和聶鐸了……不過爲防萬一，廊州那邊的舊部，無論當初階位如何，都暫時蛩伏，不得輕。”

“是！”

“你們兩個……”梅長蘇的目又轉向側的黎綱和甄平，正要說什麼，兩人突然一起跪下，甄平哽咽著道：“我們兩人都是孤兒，自就長在赤焰軍中，當年也只是小小的十夫長，十多年過去，形容多多有些變化，不會有大人認得我們的，請宗主不要在這個時候將我二人斥離！”

梅長蘇也知他二人並無家人故舊，又是無名之輩，被指認出來的可能極小，所以當初纔會帶著他們公開面，至今也沒出現什麼狀況。再說如今多事之秋，也確實離不開他們的匡助，當下嘆息一聲，無奈地叮囑道：“你們兩個也要小心。”

“是。”黎甄二人鬆了一口氣，大聲應諾。

這時關著的房門突然砰砰響了兩聲，一進院子就不知所蹤的飛流在外面很有神地道：“來了！”

“飛流什麼時候學會敲門了？”甄平怔了怔，上前一打開門，外面站的卻不是孩子般的年，而是雲飄蓼。

“衛夫人請進。”梅長蘇溫言道，“黎大哥，搬個座兒。”

雲飄蓼迤邐而進，到梅長蘇面前福了一禮方坐下，聲道：“梅宗主命飛流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梅長蘇看著這個堅強麗的子，就如同看著霓凰一般心中憐惜，“衛崢出事，真是難爲你了。”

雲飄蓼眸中微微含淚，又被強行忍下，搖頭道：“衛崢藏藥王谷這麼多年都安然無恙……是我雲氏門中出了敗類，才連累了他……”

“雲氏家族藤蔓牽繞，出一二莠腐之輩也難盡防。比起你多年爲他苦守之，他爲你冒冒風險出來相認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現在……”

“現在人還活著，就有辦法。”梅長蘇神態虛弱，但說出話來卻極有骨，目也異常堅定，“衛夫人，你可信得過我？”

雲飄蓼立即站了起來，正要說話，梅長蘇又微微一笑，打斷了，“衛夫人若信得過我，就立刻回潯吧。”

黎綱衝口道：“宗主，潯雲氏現在已被暗中監圍，只等京城有令，便會手的。衛夫人此時回去，不是正中懸鏡司的埋伏嗎？”

“沒錯，衛夫人一回潯，必然被捕無疑。”梅長蘇神清冷，眸深深，“但被捕，並不等於定罪，而潛逃，纔是自承有罪。我知道被定罪後逃亡的滋味，不到絕境，不能選這條路。再者就算衛夫人能逃，雲老伯呢？偌大的雲氏家族呢？窩藏逆犯是可以株連的，你一逃，這潑天的罪名可就坐實了，如果懸鏡司拿了雲老伯爲質，到時你是投案還是不投案？”

雲飄蓼花容如雪，喃喃道：“那梅宗主的意思是……先束手就擒，然後再鳴冤？”

“是。衛崢是十三年前的逆犯，可你們親只有一年多，天下共知，說雲氏存心窩藏，理不通。你大可以申辯說只知他是藥王谷當家，不知他是逆犯，除了雲家去告的人有份告詞以外，懸鏡司也證明不了你們早是舊識。大戶人家鬥是屢見不鮮的事，你是長房獨，要說他們爲了爭產，不知從哪裡發現衛崢真實份後藉此誣告，是很講得通的。潯雲氏並非普通人家，朝中顯貴有多人過令尊與你的惠澤，你比我清楚，只要有人首倡求相保，便能趁機造出喊冤的聲勢來。雲氏行善多年，民間人與口碑可以依持，皇帝陛下對你們也很有好，如果懸鏡司沒有確鑿證據可以反駁你們的申辯，這藏逆的罪名不會那麼容易扣得下去。只不過……雲氏罪有，可是你本人……”

雲飄蓼點點頭，心裡很明白他的意思。雲氏醫善世家，名素著，罪名不坐實很難被株連，但是對自己本人而言，無論如何都已是衛崢的妻子，就算事先不知道他逆犯的份，現在也已算是犯婦。

“我想現在衛崢最擔心的，就是怕連累了你，就算爲了他，你也千萬不要口，一定要咬口說自己不知，那麼縱然再被牽連，也會輕判。只要保了命，出了懸鏡司的牢獄，自然會有各方照應，不會讓你太多苦楚的。”

“梅宗主放心，”雲飄蓼淡淡一笑，“我不是養兒，不怕苦。只要能有再與衛崢相會之日，什麼苦我都能。不過……即使雲氏僥倖逃過此難，藥王谷那邊……”

“藥王谷我倒不是特別擔心，”梅長蘇笑了笑，“素谷主不是等閒之輩，自保之策他還是有的。西越煙瘴之地，崇山峻嶺無數，素谷主既可朝堂鳴冤，也可藏於雨林，看他自己怎麼選擇吧。總之懸鏡司想端掉藥王谷，恐怕沒這個力量，最多封了它貨運藥材的通路，將整個藥王谷困在山中罷了。”

“封困？”雲飄蓼還是有些心驚，“那豈不是……”

“沒關係，藥王谷是什麼家底，困個三四年的無妨。再說西越之地是懸鏡司還是人家素谷主？封幾條主路罷了，全封談何容易。”

雲飄蓼長舒一口氣，道：“這樣就好，義父不大損，衛崢也不至過於愧疚了。”

“黎綱，你去做一下準備，派人在今天黃昏宵前將衛夫人護送出城。”

“是！”

“衛夫人路上千萬要小心，你在其他任何地方被捕，懸鏡司都可以說你是潛逃落網，只有回到了雲府，纔沒有話說。”

“對啊，哪有潛逃的犯人，在風頭上潛回自己家裡的。”黎綱笑道，“一路定會安排妥當，衛夫人放心。”

“另外你要注意一點，衛崢是在貨運藥材的路上被捕的，之後便押運京，並沒有公開宣佈他的罪名，你回雲府一旦被捉拿，一定要當作連自己爲何被扣押也不知道的樣子，沒有人當面告知你衛崢的逆犯份之前，你只知道他是素玄，其他的一概不知，明白嗎？”

“多謝梅宗主指點。”雲飄蓼起行禮，又說了幾句保重之類的話，便跟著黎綱等人一起退出去了。

他們一出去，飛流就飄了進來，手中抱著一束灼灼紅梅，把最大那個花瓶裡供的兩天前的梅花扯出來，將新折的這束了進去。

梅長蘇凝目在皎皎花中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來，“飛流，我們院中應該沒有紅梅花吧？你從哪裡採的？”

“別人家！”飛流理直氣壯地回答。

梅長蘇本是心中沉鬱，憂悶疼痛，竟也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又咳了一陣，召手飛流過來：“飛流，你到室裡去幫我敲敲門，然後稍微等一會兒，如果有人來，再來扶我進去，好不好？”

飛流歪著頭問道：“水牛嗎？”

“是靖王殿下！”梅長蘇板起臉，“說了多遍了，怎麼不聽話？”

“順口！”飛流辯解道。

“好了，不管順不順口，反正以後不許這樣了。快去吧。”

年輕快地轉過子，一眨眼，便消失在了簾緯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