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妃捧起一碗綠波小釀，盈盈走到榻之前。榻上人剛剛浴完足，按過頭部，現在正周舒爽地蓋著的狐皮暖被，閉目有一點點藥草清芬的淡淡薰香。

“還是你這裡舒服，”張開吞下一口送到脣邊的小釀，樑帝了個懶腰，睜開眼，“這幾天，委屈你了。”

“臣妾子慢，倒不覺得委屈。”靜妃笑道，“減的只是一點供奉，難道臣妾還了它？知道陛下有意照應，臣妾心裡是妥帖的。再說幽閉足，反而了好些朝省之禮，竟是更清閒自在了。”

“也只有你這麼想得開，”樑帝將手裡的碗拿開，握住的手掌，“你不擔心景琰嗎？”

“有陛下聖明，臣妾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靜妃雖然仍是微笑，但說到後來，聲音卻不免慢慢低了下去。

“說到底，你還是擔心的，”樑帝笑了笑，示意靠近一點，“朕告訴你吧，景琰沒事，現在案子也查清楚了，朕自會補償他的。”

靜妃容淡淡，只在脣邊噙了一笑，沒有要順勢謝恩的意思，樑帝略有些訝異，忙問道：“怎麼了？”

“景琰今日之禍，源還是福薄，不得陛下恩寵太過，以後……陛下還是疼他一些的好。”

樑帝眉頭一皺，心略略發作，斥道：“你這是什麼話？景琰的恩賞，都是他自己掙來的，朕並無偏私。再說了，朕既然要寵他，自然會讓他得起這份寵，你何必心思這麼沉？”

靜妃微微垂首，不再多說，無言地著樑帝的手腕，只是那雙深如秋水的眼睛裡，還著薄薄的愁。

“好了，朕知道你現在後怕，”樑帝又放口氣安道，“也難怪你懸心，景琰的子是直了些，率而爲，有什麼就說什麼，明知朕不喜他爲赤焰舊案辯護，他還是照說不誤，這一點，倒比那些深思叵測之徒更讓朕心安。不過這次懸鏡司如此膽大妄爲，朕確實沒有想到，一時不防，委屈了景琰。幸好上天護佑，讓紀王弟撞見了夏冬，否則夏江把蘇哲這個病秧子弄進去嚴審，說不定還真給他造出什麼實證來呢。”

“蘇哲？”靜妃微好奇之，“是不是景寧說的……曾以三稚子擊敗北燕高手的那個蘇先生……”

“就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

“這位蘇先生是朝廷客卿吧？怎麼他也扯進來了？”

“你不知道，這個蘇哲真名梅長蘇，在天下廣有才名，見識才學都是一流的，聽說京城裡結他的人很多，景琰自然也多多跟他有些來往。夏江大約就是憑著這些來往，想把他說是景琰的同謀。你想啊，景琰什麼份什麼子，夏江能去審他麼？能審得出來麼？這位蘇先生可就不一樣了，文人弱，筋骨也不強，進了懸鏡司，不就由著夏江擺弄嗎？”

靜妃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那這位蘇先生豈不是平白遭無妄之災？他還好吧？”

“能好到哪兒去？聽蒙摯說了點兒刑……他也算是名士，朕自會安的，以免天下議朝廷沒有惜才之心。”

“聽陛下都這麼說，此人一定不是凡品，可惜臣妾未得一見。”靜妃隨口笑道。

“你要見他還不容易，景琰帶他進來拜見你就是了。”

“還是算了吧。”靜妃搖頭，“他既不是外戚，又沒有朝職爵位，宮規森嚴，何必讓皇后娘娘爲難？”

“你啊，就是太安順了些。不過說的也對，多一事不如一事，”樑帝想了想，“那這樣吧，三月春獵，景琰把他也帶到圍場來，出宮外巡時沒那麼多關礙，你那時再見罷。”

“三月春獵，陛下要帶臣妾去嗎？”

樑帝奇怪地看了一眼，“不帶你帶誰？”

靜妃眼波微轉，最後慢慢垂下眼睫，低聲道：“是，臣妾遵旨。”

“是遵旨，不是謝恩嗎？”樑帝手將攬進懷裡，“你不用怕，朕偏就是恩寵你，誰能把你怎麼樣？”

靜妃輕輕著樑帝的前襟，喃喃道：“臣妾也不是年輕人了，在宮中這些年，已見多了寵辱興衰，只要能侍奉好陛下，臣妾已別無他想，只是……”

“只是放不下景琰吧？”樑帝笑著將頰邊的散發捋回耳後，“朕現在也發現了景琰許多好，以前都沒看到的。不過這孩子犟了些，需要人提點。對了，那個蘇先生倒是個有見識的人，讓景琰多去請教請教，聽說景桓一向跑得勤著呢……”

“景琰只要忠心爲朝廷辦事就行了，雖然應該禮敬名士，也不必刻意籠絡。”靜妃似不在意，淡淡道。

樑帝的眸中突然閃過一亮，良久後方一字一句道：“景琰是不是隻想當個辦事兒的王爺？”

靜妃悚然一驚，難得有些失態地坐直了子，定定地看著樑帝。

“你不用慌，朕只想提點你們一下，”樑帝溫言道，“朕知道你們一向委屈慣了，沒朝這上頭想，但現在想想也不遲。景琰不在朝廷上結黨，持心公正，這一點朕很喜歡，但他自己府裡頭，還是得有個人……這次他差點兒掉進人家陷阱裡，還不就是因爲缺個人替他琢磨事嗎？”

靜妃低下頭想了半晌，慢慢道：“陛下重我們母子之心，臣妾明白。這些話臣妾也會轉告景琰，只是那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想必陛下也知道……他要是聽不進去，臣妾也拿他沒辦法……”

“這個犟脾氣的孩子！”樑帝雖罵了一句，結果反而呵呵笑了起來，“好了，不是什麼大事，朕會照看他的。你們各自被幽，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這兩天讓景琰進來，你替朕安他一下。”

“安什麼？”靜妃也不一笑，“小戶人家的孩子尚且免不了要挨兩三下掌，何況他是皇子？經一事長一智，於他也是進益。要是真的心生抱怨，那就是臣妾教子無方了。”

樑帝聽著大是順耳，一整天到現在方有些舒懷，不由躺平了子，讓靜妃爲他捶打腰部，慢慢也就沉沉墜了夢鄉。

他既然說了可以讓景琰進來，靖王也沒有客氣，第三天就進來了。言皇后早已得知皇帝這兩天是留宿芷蘿宮的，明白那個所謂的幽閉早就名存實亡，所以也不想去自討沒趣，悶在正宮沒有去管。

自從新兒被皇帝杖殺之後，芷蘿宮中已絕無外宮眼線，靜妃馭下也甚是張弛有道，謹慎周全，所以母子二人在這裡談話時，還是非常安心的。

將兒子帶進暖閣，靜妃遞上一塊黃糕，第一句話就問：“那位蘇先生沒事吧？”

蕭景琰擡頭看了母親一眼，放下手裡的點心，“還不知道。”

“不知道？”

“兒臣昨天過去，沒見著人。”靖王皺著兩道濃眉，“他以前病重時，兒臣都見不著人。”

靜妃不有些著急：“若是病了，你更該去探纔對。”

蕭景琰看著素日沉穩的母親，心中甚是奇怪，不過憑著過去的經驗，他知道問也是白問，靜妃的解釋無外乎“他是你最重要的謀士，應多加關心”之類的。

“母親放心，孩兒明天會再過去，好歹也要見一見人。這次確實多虧了有蘇先生，雖然他是不贊同去救衛崢的，但因爲孩兒堅持，他還是竭盡心力策劃謀算，連自己都進了懸鏡司苦……”

“他不贊同去救衛崢？”靜妃剛問了一句，想想又明白了，“就勢而言他是對的，不過最終，你們兩個還是不管不顧地翻過了這道坎兒。有這樣的人扶持你，我真的很安心。”

靖王眸深深，略嘆息一聲，道：“衛崢被救出來後就由蘇先生安置了，他也不告訴我安置在何，說還是不知道的好……其實孩兒現在真的很想見見衛崢，想聽他說一說當年的形，赤焰軍是怎麼被殲滅的，小殊又是怎麼死的，他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話，留什麼願……”

“聽說衛崢是在南谷，只怕他當時不在小殊邊……”

蕭景琰用力抿住發的脣，眼皮有些發紅，輕聲道：“母親……我有時候真的很難相信小殊就這樣死了，我去南海之前他還跟我說，要給他帶鴿子蛋那麼大的珍珠回來當彈子玩，可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卻連一塊骨都沒有了……甚至連林府，我們時常在一起玩鬧的地方，也在一夜之間被夷爲平地，變了只供憑弔的蹟……”

“景琰，”靜妃俯下子，拭去兒子眼角的淚，聲道，“只要你沒忘記他，他就還活著，活在你心裡……”

靖王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窗前，扶住窗臺默然靜立，好半天方道：“我不想他活在我心裡，我想他活在這世間……”

“萬事不能強求，”靜妃著兒子微微抖的背影，眸哀婉，“失去的永遠不能再找回。就算小殊真的能回到這世間，只怕也不是當年的小殊了……”

靖王現在正是心神傷痛的時候，沒有留意母親這句話，他著窗外繞園而過的潺潺清流，和枝葉蕭疏的梧桐樹幹，心裡想的是未來更長遠的路，和誓爲摯友昭雪這個越來越堅定的目標。

“他們大概都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再也沒有什麼能讓我回頭，讓我放棄了。”靖王喃喃道。

靜妃的臉上涌起異常複雜的表，有些話已到脣邊，卻又咽了回去。是個心思婉之人，在沒有見到梅長蘇之前，也許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景琰，陛下昨天說，三月春獵之時，讓你請蘇先生同行。”

靖王霍然回頭，有些訝異：“什麼？”

“屆時我會隨駕前往，陛下已恩準你帶蘇先生來跟我見上一面。”靜妃淡淡一笑，“總聽你提起他的神思鬼算，這般人我豈可不見？”

靖王的目微微有些閃。靜妃對蘇哲的興趣之濃厚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純粹拿好奇心來解釋是解釋不通的，何況以靜妃這恬淡的子，別的什麼都有，還真就沒有多好奇心。

“既然父皇已經恩準，孩兒請他同行就是了。”片刻停頓後，蕭景琰躬下子，恭肅地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