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白錦曦推開辦公室的門，第一眼就看到坐在窗邊的男人。

暗灰襯，質地良。袖口挽起，出白皙而結實的胳膊。菸灰缸裡，擱著半截香菸，煙氣緩緩升騰。而他手裡端著杯咖啡，目疏淡地看著報紙。

白錦曦很清楚，韓沉爲什麼一大早會出現在這裡——“百貨公司銷售員連環強案”專案小組辦公室。

這個案子如此棘手，他又是這麼一尊大神，老巨猾的所長，怎麼會白白放過這個強力外援。聽說昨晚所長就帶著小篆，去韓沉下榻的酒店登門拜訪。還熱邀請他作爲“省局領導”，協助調查。

聽到靜，他只擡頭看了一眼，那幽沉漂亮的眼睛始終是人心頭微凜的。

白錦曦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一室安靜。

寫了一會兒報告，白錦曦忍不住又擡頭，盯著他。見他全無反應，抓起一張廢紙，團，丟向他的臉。

韓沉頭都沒擡，一手，將紙團穩穩抓住了。

他這纔看向，眼眸裡沒什麼溫度，手輕輕一揚，就將那紙團丟掉了。

白錦曦開口：“韓沉。這是我的案子，你現在坐在這裡，我也無話可說。但是大家都懂規矩，一個案子最忌諱多頭領導。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破案不喜歡別人干涉。明白嗎？”

韓沉看一眼，復又拿起面前的報紙，語氣很冷：“不明白。”

白錦曦：“你！”

靜了片刻，又問：“那你想怎樣？我好好跟你說，你耍什麼橫啊……”

“犯罪心理推理……”韓沉忽然打斷，“是所有偵查手法裡，最無用最無知、最自以爲是的一種。”他緩緩地說：“我爲什麼要明白？”

白錦曦倏地愣住了。

看著他冷淡的眼神，忽然意識到。

他不是在跟鬥或者刻意打擊報復。

他是真的看不上，甚至厭惡著犯罪心理。

——

犯罪心理，顧名思義，通過心理學分析，進行破案。之前白錦曦推斷罪犯居住在案發現場附近、可能是個工人，就是從心理學角度分析、而不是據實實在在的證據，得到答案。

白錦曦喜歡犯罪心理，喜歡這種天馬行空、獨闢蹊徑的覺。也很擅長這個。每次看到犯罪現場，關於罪犯的種種推測，都會自浮現在腦海裡——從警校學來的知識和技能，似乎並沒有因爲失憶而丟掉。

但是，在現在的中國警隊，對犯罪心理的接和重視程度並不高。有些老刑警，甚至很排斥和反，因爲覺得心理學太過虛無縹緲，本不可靠。

白錦曦萬萬沒想到，韓沉這樣的年輕刑警，全國知名的神探，居然也有如此迂腐封閉的念頭。

靜默片刻，忽然站了起來。

沒有看他，而是徑直走向辦公室正中的那塊白板。

白板上還寫著昨天的一系列結論：

“1、25-30歲。高中學歷，高考落榜；

2、離婚、或者被長期同居的友拋棄；

3、酗酒、打架、賭博；

4、工人、快遞、司機等；

……”

“韓沉。”他的名字。

他擡眸看著。

“你聽完我的分析，再下結論。”說。

他沒出聲。

一隻胳膊平平地搭在扶手上，另一隻胳膊隨意地撐著，眸幽暗地盯著。像審視，也像是本無於衷。

白錦曦看一眼白板。

昨天匆匆向刑警們做了簡報，還沒來得及闡述理由。剛剛就是在寫詳細的報告。

不急不緩地開口了。然後一開口，卻是言辭犀利，針鋒相對。

“‘最沒用’的犯罪心理學告訴我們，強犯分爲四種類型。”淡淡掃他一眼，“一、補償型強犯。這種人在現實生活失敗、自尊心低、甚至害、孤僻、向。他們強，就是爲了補償自己的無能。顯然我們的罪犯不是這個類型；

二、待型強犯，也就是變態，對害者施加嚴重暴力傷害才能獲得快。我們的罪犯雖然也小小待了害者的肢，但離***還有很大距離；

第三、衝型強犯。顯然，他也不是這種。

他是第四種：移置憤怒型強犯。”

韓沉眸清寒地注視著，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麼表。

白錦曦繼續說道：“這種強犯，在生活中充滿憤怒，所以纔會發泄在強過程中。無論是對害者的肢傷害，還是對現場的打砸，都證明了這一點。

而對於一箇中低收階層的藍領、一個彰顯男特徵和力量的男人來說，在江城的老城區，日常生活中，什麼是他能獲得刺激、發泄憤怒的渠道呢？答案是：賭博、酗酒、打架鬥毆、、飆車。所以他一定有一種或者幾種這樣的嗜好。”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也許是因爲專注，那雙眸裡也閃現淺淡興的澤，亮亮地盯著韓沉。而韓沉與對視著，擡手了口煙，依舊看不他在想什麼。

“他還有個非常顯著的特點，那就是他對人抱有的複雜緒。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又又恨’。

強過程中，他反覆對害者的施，這是恨；可他又用使人們獲得高，並且紀雅馨還提到：他調暗了屋的燈，播放電視新聞——這些起不到什麼掩飾犯罪的作用，卻明顯營造出一種‘家’的氛圍——這是。

而以他頗男特徵的長相和格特點，我想他一開始吸引人並不難。所以我斷定：他曾經有過一段長期而穩定的男關係。譬如結婚，至也是同居。但這段關係被破壞了，所以他纔有了現在這樣恨織的緒。

至於年齡和學歷？很簡單。在害者的選擇上，現出他明顯的人生觀和閱歷。兩名害者都是二十四、五歲，學歷不高，但是獨立又靚麗的。換句話說，們是‘剛剛的職業’。我們大男子主義的罪犯在挑選害者時，必然選擇的是他覺得‘能與他匹配的人’。所以他的年齡會在25-30歲之間。太小，還沒形這樣的人生觀；太大，那就應該早就作案了，而不是現在纔開始。

當然，這也是因果迴。正因爲他挑選地都是這樣的，所以害後，們全都選擇了報警，而不是忍氣吞聲。這纔給警方更多線索。

高考落榜。因爲以他追求刺激、大男子主義的格，對現實的憤怒，如果曾經有機會上大學，必然會走出去，而不是留在這裡，做一個工人。”

……

白錦曦做完這一番推理，自己也覺得很完。難免就有些飛揚跋扈起來。歇了口氣，走到桌前，端起茶喝了一大口，然後斜眼看著韓沉。

“怎麼？服了嗎？”語氣輕佻地問。

韓沉靜靜著。

因爲姿態安靜，臉部廓更顯清晰。修長的雙眸，拔的鼻樑以及薄脣。無一不俊，無一不涼薄。

“你說的每一條都對。可是，你本破不了案。”他輕聲說，“讓我怎麼服？”

白錦曦頓時瞪大眼。

破不了案？

這不可能。

韓沉語氣極淡地再次開口：“敢打賭嗎？如果你贏了，這個案子我絕不手。如果我贏了……”他頓了頓。

白錦曦毫不退地接口：“如果你贏了，我唯你馬首是瞻。你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絕無二話。”

“好。”

四目對視，彼此再無廢話。

然而就在這時，敲門聲突然響起。周小篆推門走了進來，手裡拿著疊厚厚的資料。

“老大！韓警。”他的臉有些古怪和無奈，“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白錦曦白他一眼：“當然是好消息。”

周小篆將資料丟在桌上：“好消息是，我們已經確定嫌疑犯名單了。壞消息是——”他攤手：“嫌疑犯有75個，75個啊老大！江城史上嫌疑犯數目之最啊！”

白錦曦一下子愣住了，抓起資料：“怎麼會這樣？”

周小篆一臉悲催：“老大，我們太倒黴了！距離案發地點五公里多的位置，居然有一家藍星機械廠。這個工廠的工人有好幾百號，那傢伙，全都符合你的畫像：25-30歲，強壯男，高中學歷、三班倒工作時間靈活。以前那個廠子的效益很好，這幾年不行了，所以還真有很多人被朋友甩過……老大，這回真是瞎貓撞上死耗子，查不清了！”

白錦曦聽得目瞪口呆。

下意識就轉頭看向韓沉。

他靠在椅背裡，目幽淡，姿態沉靜。

顯然已經早料到了這個結果。

他竟然對這些況都已瞭如指掌。

周小篆還在喋喋不休地嘮叨著，白錦曦卻只想用頭去撞桌子。

掌大塊地方，居然被遇到七八十名單強壯被拋棄男青年，這事兒也太極品太考驗人品了吧？

而且，還把自己的尊嚴給賭上了！

白錦曦：“咳……小篆，你先出去。”

“哦。”

等小篆出去了，室重新恢復寧靜。

白錦曦一時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是科打諢耍賴不認帳，那是必須的啊。正斟酌著語言，就見韓沉盯著，修長白皙的手搭在桌面上，輕輕地、一下下地敲著，眸一如既往幽沉如水。

白錦曦被他盯得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這個……”

“低頭、閉。”他漫不經心地打斷了，“我讓你說話再說話。”

白錦曦：“……！”

他卻已兀自低頭，端起咖啡，繼續看眼前的報紙去了。

白錦曦低下頭，憤怒地翻看眼前的嫌疑人資料。

神經病啊！

室陷了長時間的寂靜。

白錦曦雖然有些不甘和憋屈，但心裡最掛念的到底是案，拿著嫌疑人資料，很快就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突然聽到一聲門響。

擡頭去，卻見韓沉的位置已經空了，辦公室的門輕輕掩上，他出去了。

——

門外就是刑警隊的大辦公室，韓沉神淡漠地穿過。有刑警主跟這位大名鼎鼎的神探打招呼，而他只是神極淡地點頭，整個人高挑俊朗、帥氣醒目，卻讓人覺難以靠近。

刑警隊門口，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此刻沒什麼人。韓沉靠在牆上，偏頭點了支菸，著遠方，眼眸微闔，目冷淡地了起來。

樓梯上腳步聲響起，沉穩而均勻，有人拾階而上。

“徐法醫。”“徐法醫，又來給小白送飯啊。”有路過的人，熱地跟來人打招呼。

“你好。”“上午好。”那人的聲音清澈溫和，令人有如沐春風的覺。

韓沉撣了撣菸灰，擡眸去。

徐司白也剛好走上樓梯口，手裡拎著疊飯盒，清俊白皙的臉上還噙著淡淡的笑。他一擡頭，目就與韓沉對上了。

徐司白靜了一瞬。

然後緩緩移開目，目不斜視從韓沉邊走過，就跟沒看到這人一樣。

韓沉看著他走過，靜默片刻，忽的淡淡一笑。著雲霧飄渺的遠方，繼續菸。

——

“吱呀”一聲門響。

白錦曦頭也不擡：“我可以擡頭了嗎？我可以說話了嗎？給個明確指令啊老大，不然我惶恐啊。”

來人沉默了一瞬，開口：“錦曦。”

清潤如水的嗓音。

白錦曦擡頭，倒是笑了：“是你呀。”

徐司白不不慢走到跟前，將保溫盒放在桌上，一邊打開，一邊問：“你以爲是誰？”

白錦曦朝門口努努：“外頭那個人。”

徐司白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逝，將飯菜推到面前，坐了下來，溫和道：“快吃吧。”

“噯。”也不跟他客氣了，拿起筷子，風捲殘雲般開始掃每個盒子裡的食。埋著頭，徐司白則靠在皮椅裡，眉目平和，手放在靠背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

只是白錦曦心裡掛念著案子，吃了一會兒，忍不住又拿起手邊的資料，咬著筷子開始端詳。徐司白注視著的臉，又掃一眼那資料，輕聲問：“案子不順利？”

白錦曦擡頭看著他。

在好哥們兒徐司白麪前，是不會打腫臉充胖子的。點點頭，一臉愁容地答：“我還沒遇到過這種難度的案子。”

這是大實話。

雖說是湖派出所的草神探，在江城也小有名氣。但說到底，一個派出所，遇到的案子能有多複雜啊？是破獲過殺人案，但兇手其實就是附近村落的農民，作案之後張得每天閉門不出，到村子裡轉了一圈，就據死者的恨仇關係，鎖定了嫌疑犯。稍一審訊，對方就緒崩潰招認了；也破獲過強案，可是那個年輕人連套套都不知道戴，到留下DNA，不破案纔怪。

“但是這個案子不一樣。”說，“兇手計劃周、冷酷冷靜。沒留下任何線索。而且……”嘆了口氣：“附近剛好有個工廠，符合犯罪畫像的嫌疑犯太多了。”

繼續趴在桌面上，蔫了。徐司白若有所思地盯著片刻，忽的笑了。

“你笑什麼？”瞪他一眼。

他眼中笑意緩逝，目清亮地著。

“白錦曦。”他說，“這世上沒有你破不了的案子。以前是，以後也是。”

白錦曦眨了眨眼，原本得跟攤泥似的子，一下子坐直了，盯著他：“你爲什麼對我這麼有信心？”

徐司白站了起來，不急不緩地開始收拾飯盒，清俊的臉上一派平靜。

“因爲你是白錦曦。是我唯一的……”他擡頭看著，“好兄弟。”

白錦曦原地愣了幾秒鐘。

心卻彷彿有一種滾燙的緒，被他雲淡風輕的話語點燃了。

沉默了片刻，卻只是點了點頭，說：“嗯！別的不多說了。等案子破了，我請你吃大餐。”

徐司白眼中浮現清淺的笑意：“好。”

到底是連日查案太過疲憊，吃飽喝足後，白錦曦剛坐了一會兒，就覺得濃濃倦意襲上心頭。瞇著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徐司白，他正拿起桌上的一本書在看。

正值中午，外頭烈日炎炎，能曬得人一層皮。他這麼明月清風般的一個人，要是真頂著烈日離開，誰也不忍心。

“我睡會兒。你也休息下。”說，“晚點再回去。”

“嗯。”

午後微風習習，窗外樹葉盡染片片金黃。白錦曦往桌子上一趴，頭枕在胳膊裡，沒一會兒，就徹底睡沉了。

室一片寂靜。

徐司白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書，擡頭。

從小窗進來，正好照在白錦曦的書桌上。黑漆桌面上一條金黃的亮帶，襯得的臉越發白皙。的睡姿並不好，大大咧咧趴著，像個男孩子。只是比起平時的得意和囂張，此刻的睡則顯得靜好許多。略卷的長髮鋪撒在桌面，瓜子臉上，兩道彎彎的長眉彷彿墨筆勾勒。顴骨上還有許嬰兒，看起來恬靜又可。

徐司白注視了一會兒，放下書，起走向。

兩人相隔原本就不遠，他走到桌邊，目依舊停在臉上。曬在兩個人的上，溫暖又晃眼。徐司白微垂眼眸，一隻手撐在了桌面上。

又過了一會兒，他俯低子，閉上眼，脣緩緩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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