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家的驢車才離開不過一刻，就有一穿灰布長褂的方臉中年漢子進了紅楓林，大仰著脖子找人。好容易找著了，這位主卻仍半躺在樹杈上不下來。

無奈，中年漢子只得著聲回稟：“爺，遲陵縣縣學一個月前來了位新教諭，譚東，是齊州府現任知州譚志敏的二子，昌平十八年的舉人。”

樹上年似沒聽到一般，翻過書頁。

中年漢子接著說：“他也在廣霖巷賃了院子，攜良妾張氏居于此。那張氏通詩文，與柒號院吉黃氏甚是投緣。吉黃氏是東溪鎮秀才吉彥的媳婦，也是個靈竅人，最近已經給張氏介紹了好幾個伴夫求學的婦人。

另譚東也沒閑著，不到一個月就參加了七場詩會，三場論辯，酒宴更是來者不拒。我以為他來此并非偶然，很可能與齊州府前任知州駱斌云失蹤一案有關。”

縣學是什麼地方？那里齊集了遲陵縣所有出的士子，他們背后的勢力、耳目聚合到一起，絕不下于一縣父母。

眾所周知，駱斌云失蹤前最后一次面是在遲陵縣。這譚東才隨父到任，就來了遲陵縣縣學，不得不人深思。

樹上年，修長的指輕輕一撥，合上書，垂目下：“你好好看著院子，按時收租子。至于別的，與我們無關，也不要多管。”

“爺放心，小人就只是廣霖巷十三園的管事。”回稟完事，中年漢子正想離開，才出步又收回：“對了，爺，吉彥便是我爹讓打聽的那位東溪鎮吉忠明老秀才的三子，他的院子賃到六月底就不續了。”

年閉目假寐，似并不關心。中年漢子見狀，轉走了。

廣霖巷很深，環繞著縣學，地上鋪了石板，很平整。今日縣學不開，但巷子里依舊幽靜。

吉家驢車停在廣霖巷十三園七號院外，辛語去敲門。吉安牽著小欣欣站在爹娘、大哥之后。他們來，并沒有事先讓人帶信。

“誰呀？”門里傳來黃氏的聲。

“這個點，該不會是吉秀才。”一陌生的音隨在后。

門從里打開，黃氏見到幾人，稍有愣神，不過很快揚起笑臉，欣喜道：“爹娘、大哥、小妹，你們怎麼來了？”側讓路，“快進來。”

“三嬸，”小欣欣聲氣地喚人。

“噯，”黃氏面上不，但手腳卻已慌了。將人請進門，是一腳出去轉又回頭，見辛語將門關上，就近挽住吉安。

吉安不喜這樣的親近，回自己的臂膀，抱起仰著腦袋看黃氏的小欣欣，向站在檐下的窈窕婦人：“三嫂有客？”

“哎呦，瞧我。”黃氏趕忙走上前：“爹娘，這位是縣學譚教諭的夫人。”

吉忠明聞之，眉眼微不可查地一，與吉誠一拱手，退至一旁，算是回避。

吉安斂下眼睫，隨娘朝著婦人微微屈膝，并未言語。

婦人打扮勝黃氏幾籌，后還跟著一丫鬟，目在吉安上逗留了瞬息，輕聲細語地問道：“這位是吉秀才的妹妹？”

“是呢，今年十四了，夫人……”

“嗯……”吉孟氏適時地清嗓，打斷了黃氏的話。黃氏尷尬，抬手去扶婦人：“張姐姐，今日真是不巧，我家里來人了，要不我們改日再敘？”

“也好，”婦人微仰下，搭著黃氏的手，領著丫鬟慢條斯理地向院門走去。將人送離院子后，黃氏還在門口逗留了片刻才匆匆進來：“爹娘，快屋里坐。”

吉孟氏臉拉得老長，進到堂屋，不等坐下就沖黃氏斥道：“丫兒的事，什麼時候到你來做主了？”

正忙著倒茶的黃氏，笑笑：“是我的錯，娘別生氣。”奉茶到公爹面前，“夫君去書岳樓了，可能要有一會才能回來。”

吉忠明接過茶：“縣學里新來了位譚教諭？”

“是，才來一個月。”說著話，黃氏瞄了一眼還冷著臉的婆母：“譚教諭是咱齊州府知州譚大人的二子……”

啪，吉孟氏將才接到手的杯子扔在了桌上，站起就想撓黃氏一把，可卻躲過了。大氣，著聲怒罵：“你個混賬，安的是什麼心？譚知州的二子，妻早喪。你供的是哪門神？”

老大近幾個月多在外跑，汕南河道那不人，他早把齊州府新知州打聽清楚了。縣學姓譚的教諭，若真是譚知州的二子，那剛那位至多是個良妾。關照丫兒，黃氏想什麼事呢？

黃氏沒料婆母會忽然發作：“娘？”

“三弟妹，你不知道張氏妾室的份嗎？”吉誠瞟了一眼退去屋外的小妹，復看向黃氏：“還有我朝規制，‘夫人’稱呼不是誰都能用的。諸侯及二品以上員的妻子，封誥命，朝廷俸祿，才可稱為‘夫人’。”

所以，別說譚教諭的妾室了，就是譚教諭他娘，在外也稱不得夫人。當然微末小民無需注意這些，因為他們有能見到“夫人”。

黃氏臉上發燙。

“你還真是我長了回見識。”吉孟氏被氣得心口發疼，火沖上眼，燎紅了眼眶：“一個正頭娘子，跟個小妾稱姐妹，老三知道嗎？”等不到回話，抓起杯子就砸。

“進吉家門十四年了，我還以為你只會哭，原來你也曉得怎麼觍臉奉承。剛那奴，我瞧著就喜歡，你怎不那樣討好我？”

黃氏肩躬靠著墻，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吉孟氏著氣：“是，是我不配。”緩了緩，撐桌落座，哽聲說道，“今日正好老三不在，你也告訴我個理由。這些年……你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說到最后，連哭腔都出來了。

自認對老三已經仁至義盡。

這時，吉忠明卻站起：“丫兒，把給你三哥的繡囊留下，咱們回吧。”

“老頭子……”

“不會告訴你的。”吉忠明背手先一步出了院。

上回在書岳樓外，他與老三說前朝樊尹四旬立業，賢士。樊尹是四旬才立業，但他六歲識文，十五歲通讀四書五經，本該在落冠之年下場。但奈何天不厚待，先是母重病，后又父重傷。

等送完父母，他已近四旬，看盡百態，心境清明，從此一路過五關斬六將至宰輔。

為者有兩怕，一怕新舊更迭，二怕守孝。尤其是他們這樣在朝里無依無靠的人家，一守父母孝，回鄉二十七月。孝時，能否起復？

黃氏大概是讀過樊尹典故，老妻拿，夫妻分隔兩地。就打算在老三學業未達時，送走他的雙親，為之鏟除一怕。

而父母雙親沒了，吉家也就散了。

耐倒是好，一點一點地磨，十余年！

只是低看了老妻。老妻長在繡坊，吃過的苦非黃氏所能想象。老妻不病，他自然不會傷心府。

好啊，老三娶的好媳婦。兩口子還真是……一路貨。

黃氏癱坐在地，渾戰栗。站在門外的吉安，看這回卻不像是在裝，扭頭向爹，心有疑思。

明明爹早就覺出不對了，可在書里他為何遲遲不挑明？思及再有一月即將啟程去安府的吉彥，吉安彎苦笑。大概是沒來得及，之后欣欣又沒了，要了二哥的大半條命。

爹忍下，是想給留分面。可惜，最終吉彥還是辜負他了。還有譚東，沒有今日這一出，他們大概這輩子都會以為吉彥是在中舉之后才認識的譚東。

吉安斂目，松開手，讓辛語帶欣欣。進屋，去攙扶僵著不的娘。有些事，該明了時總會明了。

“娘，我想吃紅石磨坊的桂花糕了。”

吉孟氏不癡，通得很。老淚汪眼里，就著閨的力搬著似灌了鉛的兩，往外走。一行人才出小院，就見一黑年緩緩從前經過。

吉安一眼認出了他，此人不是范州府的嗎？辛語也認出來了，這已經是第二回，回過頭來小聲嘀咕：“姑，他沒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