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昭昭》第六十二章 煙鎖芙蓉4

眾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妄,蕭煦沉著臉在房走過來又走過去。他有兩個孩子了,可還是頭一次這樣揪心地等著一個孩子的降生。隻見著一盆盆的水往外端,還有醫婦們的鼓勵之聲,醫的竊竊談聲,可他卻聽不見的聲音,連聲都聽不到了。

“張信,皇後生孩子也這樣嗎?”他忍不住問。

張信躬答道,“這婦人和婦人大不相同,有人不過兩三個時辰,有人就幾日幾夜,總歸沒有相同的。皇後娘娘一向康健,又有皇天庇佑皇子皇,自是極其順利的。”

蕭煦臉上漸漸浮起迷惘之,他並不知道王韞生產用了多久,不過是孩子生下來他才過去看一眼,也沒什麽覺。那為人父的知覺是後來慢慢才生出來的,並不是天生的。

如今在為旁的男人生產,他卻為了坐立不寧,說來簡直荒唐可笑。他以為,一個帝王是無所不能的,忽在這一瞬,到一種陌生的無力。人的生死,不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啊。

張信覷著他的臉勸道:“陛下這是關心則醫和宮裏最好的醫都在,姑娘不會有事的。”

這話並沒有安到他。蕭煦著產房的門,“去跟他們說,一定要保住大人。要是大人出了事,他們也不用活了。”

張信無奈,這樣一說,裏頭人豈不是更慌?但也隻得過去傳話,但隻轉述了一半。

蕭煦枯坐了半日,終於聽見了一聲極細弱的啼哭聲。蕭煦一灑了手邊的茶杯,那茶是才上的,剛落了滾。張信嚇得忙上前給他水。

“你聽見了沒有?”蕭煦推開張信。

張信也聽見了,隻是那聲音太小,他也不確定。總聽人說孩子哭聲都是很嘹亮的。“奴才這就過去看看。”

張信正往產房那邊走,那閉著的房門忽然開了,一個醫婦抱著孩子出來,喜笑開,向前蹲了一禮,“回陛下,姑娘生了!是個漂亮的娃娃。”

蕭煦走兩步一看,黃緞子的繈褓裏裹著小小一隻。也就隻貓大,頭發烏亮,皮發紅,渾茸茸的,皮皺在一起——哪裏漂亮了?他看得直蹙眉,有點懷疑這到底是不是韓昭的孩子。

那嬰兒忽地打了個無聲的哈欠,然後眼睛偶爾一睜,像在看他。那眼白,白得發藍。這樣純淨的小東西啊!他從沒留心過,原來孩子的眼睛是這樣幹淨的,不染塵埃。

他忍不住手,可他的手對於孩子來說,又顯得過於巨大,最後變了一手指,了下的臉。

,難以言語的,讓他的心也塌了下來。那樣弱小,激起人無限的保護,還有,占有。一個聲音越來越響,這是小栗子的孩子,不是紀清辭的,這是上天補償給他的!

院史曾同鳴此時也跟著出來,向他回稟,道產婦又昏過去了,幾位醫會診後覺得應不全是生產力竭所致,恐是舊疾。蕭煦經他這一提,想起清辭從前就有頭痛眩暈的病,他們務必好好醫治。

清辭睜開眼,眼前是悉的淺葵黃帳子,,想說話,可嗓子疼得說不出來。但這邊一,旁邊就有人過來了,是個眼生的嬤嬤,“姑娘,你終於醒了!可是口?”

清辭點點頭,那嬤嬤轉到了外間,片刻後進來的人卻是蕭煦。

他竟然還沒走?清辭掙紮著想起行禮,被他摁住了肩膀,“你子虧這樣,虛禮就不用了。”

他在床邊坐下,再輕輕將扶起來,靠在自己前。拿過宮人端來的杯子,他試了試溫度,放到邊,“先稍稍喝點水潤潤嗓子。”

清辭木木地就著他的手喝水。他隻讓喝了半杯水,便有人端了藥粥來。他試過不燙,才舀了一勺給。“吃點東西。都昏了兩天了,你這往後得好好調理。”

清辭的腦子還是一片混沌,直到那一口溫熱的又甜又苦的藥粥喝下肚,人才清醒一點。目左右看看,自己在綏繡宮,肚子裏空的。猛地反應過來,“孩子、孩子……孩子呢?”

蕭煦不不慢地又喂了一勺,“先吃點東西。”可清辭沒看到孩子,一顆心就懸了起來。“不,我想先看看孩子。”

蕭煦輕歎了口氣,放下碗,握住的手,“小栗子,你聽我說……”頓了頓,“孩子,沒保住。”

清辭的瞳孔猛地一,眼前一黑,下意識抓住蕭煦的前襟。半晌眼前的黑雲才散,人止不住地抖,“沒保住?什麽意思?怎麽會?我明明聽見他的哭聲了,我明明聽見了!”

咬著牙,撐著一口氣,聽見醫婦們大“生了、生了!”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後才徹底失了力氣暈過去的。怎麽會沒保住?

蕭煦抱住,“你剛生完,別這樣哭,會毀眼睛的。”

旁邊張信也勸道:“姑娘千萬保重。是姑娘產程太久,臍帶纏了孩子脖子……沒救過來。”

清辭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掙紮起來,“不會的,不會的!我要孩子,讓我看一眼,我不信,我不信!”

哭得那樣淒慘,張信看著也不落忍,偏開臉去。蕭煦卻是抱住,“你別難過,不要看了,看了更傷心。”見勸不住,又道“你若看了,孩子就舍不得去投胎了……”

清辭隻是搖著頭哭,“我對不起韓昭,我怎麽跟他代,我沒照顧好孩子,我怎麽這麽笨。”反反複複就這幾句,最後人又昏了過去。

太醫院的班值守,用盡了辦法,這樣又過了一日,人才轉醒。人雖醒過來,也不再哭鬧,隻是仿佛被去了靈魂,默不作聲地,無聲地流著眼淚。喂給湯藥,也會乖乖喝下去,隻是不過片刻又全都吐出來。

綏繡宮裏伺候的人都提著十二萬分的小心,可清辭卻日漸消瘦下來。銀鈴一籌莫展,隻得又去尋張信拿主意。

蕭煦這幾日政務繁忙,北疆戰事正,此時不過才囫圇睡個覺,張信不忍打擾。但蕭煦恍惚間聽到清辭的名字,猛地就醒了。吩咐了人擺駕去了綏繡宮,才幾日沒來,清辭形容枯槁,行一般了無生氣。若不是的眼睛偶爾眨一下,他甚至以為已經去了。

他心中且痛且恨,握住的肩膀,“你這是幹什麽!你想死是不是?你想讓所有人都給你陪葬,是不是!”

清辭被他搖晃著,可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怒氣翻湧,“不就是一個孩子,你想要,朕也可以給你!”

像什麽都沒聽見一樣,隻目向某。他抹著臉上的淚,人是冷的,隻有淚有一溫度。他的心也跟著痛得一陣痙攣,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小栗子,死一點都不難。死掉的人,也不會痛苦,痛苦的隻會是活著的人。你可以去死,朕不攔著你,可你想過三叔公嗎?”

“三叔公……”的目終於,又有淚水從眼眶裏湧出來,“三叔公死掉了,我沒有三叔公了。”

“就是怕你難過才沒人告訴你,你就這樣辜負旁人的好意嗎?他的畢生誌願是什麽,你不記得了嗎?你難道想讓他死不瞑目?”

蕭煦一手,張信雙手捧了詔書給他。蕭煦把那卷聖旨放到手裏,“小栗子,你說大哥哥答應過你的事,沒有一件做到過……”他頓了頓,籲了口氣出來,“你已經對不起韓昭了,還要對不起三叔公嗎?你不該好好活著,去完他沒完的事嗎!”

清辭低頭看著手裏的東西,喃喃自語,“我已經對不起韓昭了……對,我對不起韓昭,不能再對不起三叔公了。”

熙春宮裏,王韞看著張信手裏抱著的孩子驚愕不已。

蕭煦抱過孩子,目在孩子臉上一垂,便挪不開眼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目有多溫,溫到王韞看得都覺得心驚。原來這個冷酷無的帝王,他的眼神也可以這樣滿懷深。他仿佛是在看那個孩子,又好像是過那張臉,在看另一個人。

蕭煦貪婪地看了一會兒,這才抱著孩子走到王韞麵前,把孩子

“陛下?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麽會在這裏?”

蕭煦並不回答,忍不住又看了看孩子。剛吃過的小嬰兒饜足地酣睡著,長長的睫微翹,茸茸的,人的心也都是的。怪不得說是個漂亮的娃娃。這是世界上他見過的最漂亮、幹淨的孩子的。

他的手指輕輕著孩子的臉。怕吵醒,說話的聲音也很輕,蘊滿了王韞從未見過的

“皇後,太傅說駿兒尚禮好學,才捷敏慧,足荷重任——也是該立太子了。這,是朕為他定下的太子妃。”

王韞眼皮一跳,立刻猜出來這是哪裏來的孩子了。聽說紀清辭生孩子難產,孩子沒保住,還過去看過一回……原來不是沒保住,而是被他走了!

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沒想到的結發人竟然偏執如斯!“人間丈夫易,世路婦難為。”雖如今是世間最尊貴的子,可也味過子的艱難。敬重他勤政民,卻又不齒他的自私冷酷。

同為人母,此時看著繈褓裏的兒,也忍不住替孩子的母親心疼。明白,蕭煦把孩子給,來換蕭駿的太子之位。他真以為這天底下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拿來換嗎?雖無法阻止骨分離的悲劇,但也不會袖手旁觀,讓那可憐的母親一輩子肝腸寸斷。

王韞定了定神,接過孩子,深施一禮,“謝陛下,臣妾定然視之為親生,盡心養,為我大周培養出一代賢後。”

大周顯德二年,皇長子蕭駿立為太子,蕭驪封盛平公主。追封紀言蹊為保和殿大學士,因其亡而暫停的《周文大典》,由紀氏清辭接任主修。

聖旨一發,朝廷外一片嘩然,一時言紛紛上表,質疑區區子如何能擔此重任,此舉視天下士子為無,可堪此等辱!但一貫溫裕開朗兼聽的皇帝,卻對於這些表奏毫不理會,堅持己見。參與編修的員紛紛上書請退。

紀清辭臨危命,征召纂修人,廣選天下寒門士子,甚至飽學才。從監修、纂修、編寫人、繕錄、繪圖、圈點生等,親自選拔,莫不盡職盡責。所初書籍於審閱,不遜於紀言蹊監修之書。朝中之人漸有改觀,因子主修大典一事傳揚出去,大周學也蔚然風。

次年,皇後誕下皇子蕭驤,封瑞王。帝後深,一時傳為佳話。

轉眼又是新春,修書之事也因年節而暫停了下來。清辭去熙春宮裏給皇後請安,王韞問起,“聽醫說,前幾日你又昏倒過一次?也別總想著做事,該好好休息休息。”

“謝娘娘掛心,都是陳年舊疾,躺一躺就好,臣無礙的。”

兩人閑聊了一會兒,臨去時,王韞忽道:“本宮聽聞今年慈恩寺裏的梅花開得格外好,本宮想送一枝給太皇太後和太後娘娘以盡孝心,無奈不開。索文祿閣裏的人也都休沐回家了,你也正好口氣。要不,替本宮去趟慈恩寺折兩枝梅吧?”

隻有忙起來,才不容易想起那些傷心事。左右無事,便應下了。

今冬雪來早,都道來年又是年。於雪中再臨慈恩寺,江山如故,乾坤寥落。想起那一年和韓昭在寺裏拜遍神佛,仿佛還是昨日。此時是人非,心中難掩淒惻。

又一座堂、一座堂拜過去,最後到了那棵梅樹前。一樹寒梅堆雪,雪裏梅花,更有一番傲然姿態。著梅枝,怔怔出神。

忽然梅枝一晃,花上的雪落了下來,下意識閉上眼,卻聽見耳邊輕語,“是想折這一枝嗎?”

清辭渾一僵,怔在那裏不敢,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怕剛才一句隻是自己的幻聽,或是一個夢。

有人從後抱住一下就落進一個溫暖的懷裏。那周的溫暖,將眼底的冰都化了淚,一串串往下落。

韓昭輕歎一聲,“唉,非得我親自來一趟。就知道你不聽話,瘦這樣。你再這樣,我真不能放心你一個人在京裏了。”

清辭滾燙的淚掉在他手背上,“對不起啊,韓昭,對不起,我沒留住孩子。”

韓昭將轉過來,抹著的淚,目貪婪地描著的臉。時間是個多麽殘忍無的東西,將從前那個懵懂的小孩變這樣。但什麽樣的,他都喜歡。

不論是,亦或者是他,所有人都要為自己的堅持付出代價。

“不是你的錯。真是個傻媳婦兒。”他再一次把抱住,這一次抱得更,輕聲在耳邊低語了幾句。清辭的眼淚停下來了,從他懷裏退出來,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孩子,還活著?”

韓昭點點頭。“那時接到你的信後,我也是不信的。尤其是你說連麵都沒見過,我便懷疑了。我一直在找孩子,隻是沒有確切的結果前,不敢告訴你。怕空歡喜一場,讓你再傷心一回。”

“孩子呢?”急切地問。

“你不要著急,聽我說。孩子在皇後那裏,我見過了,被照顧得很好。”

“在皇後那裏?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要把我的孩子搶走?”

為什麽?

他將腮邊被風吹的頭發放到耳後。不會懂得一個男人瘋狂的占有的。但他不想讓難過,不想讓覺得自己是紅禍水。隻是淡淡的一笑,“相信我,孩子不會有事的。”

占妻奪子,這個借口足夠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揮軍直下的了,但他從來不是個會因為一己私利讓部屬白白送命的人。蕭煦一日是“躬行約儉,惠下養民”的賢主,他就一日不會有異心。

他見過民生塗炭易子而食,就不會允許這種事再發生。一個國家的強盛,必定需要幾代明君的努力。目下蕭煦還算明君,但下一代君主呢?有了孩子的消息後,他冒險潛回京,一開始隻想要把孩子帶走。但同王韞深談過後,他改變了想法,最後和王韞之間也達了某種協議——一個賢明的皇後也能守住一個國家。這個國家的百姓已經經曆過太多的苦難了,再也經不起一個昏君的摧殘。

他將事的原委緩緩道來,抱歉道:“這事,沒同你商量我就做了決定。你會不會怪我太狠心,不把孩子帶走?”

清辭想了想,搖搖頭。著大雄寶殿翹起的飛簷,夕投上去,一點細碎的芒,佛一樣。像從一場噩夢裏走了出來,一切都那樣不真實。本就不是個貪心的人,“孩子好好活著,就是我最大的願了。”

“別著急,很快你就能見到孩子了。雖此時不能相認,但你以後想見就能見到。”

清辭伏在他懷裏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好半天止住了泣,“孩子什麽?”

“還沒有大名,小名遂心。”

遂心,如願。

人必得揣著這樣好的願,才會不覺路途艱難。

“韓昭,清玥瘋了。”

“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

清辭搖搖頭,“我隻是害怕,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會那樣狠心,我也做了那樣的事……每每想起那時候想要殺死清玥,我都後怕。我怕我會變後宮裏的那些人一樣,憑借著男人的一點意,去達目的。”

“你沒有錯,人為自保,難免會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清辭從他懷裏仰起頭,目所及是他清俊的下頜,應該是風餐宿無暇打理,已經短短一層胡茬了。他變了,又好像一直沒變。所以才更覺得韓昭的可,他是一個我行我素,不會被任何事改變的人。

“你一點都沒變。”

韓昭輕笑,“誰說我沒變,還不是為你變了?”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瓷瓶,“這是你要的東西。平寧帶著人跑遍了半個大周,總算是找到了。你想好了?真的要這樣?”

清辭接過那個小瓷瓶,有些出神。“我不要你為我涉險,不要你為我為難,就讓我來了結吧。”

韓昭歎了口氣,他尊重的選擇,雖然選的是這樣一條艱辛的路,苦得他心疼。

“不走?”

清辭道:“對不起。”

韓昭輕輕笑了笑,“傻瓜,來之時,我已經猜到了。既然已經等了這麽久,不怕再等。慈恩寺的菩薩最靈了,佛祖會保佑我們的。”

“你不是不信這些嗎?”

“為了你,我才願意信。等你做完所有的事,告訴我,我帶你回家。”

“回家……”清辭喃喃。

“對,回家。”

“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無論海角天涯,有他在的地方,就是的家。

輕輕著他的臉,“韓昭啊,我好喜歡你。”

他握住的手,垂首一吻,“我也是。”

顯德四年,韓昭大軍長驅直乞幹王城,乞幹大汗率部投降,願永為周臣。韓昭封長信王,治理北疆,再開互市。未幾年,北境商業繁榮,戎漢百姓雜然而居,各各安居樂業。

顯德六年,《周文大典》書在即,主監修紀清辭再次昏厥於書案前。醫診斷積勞疾,藥石無功。帝大慟,斬殺醫,為皇後阻。長信王上書,請妻子歸。

蕭煦負手著蒼穹,久久不語,手裏握著韓昭遞上來的奏折。張信走上前為他披了件裘,“陛下,夜深風大,還是回了吧?”

醒了嗎?”

張信不說話,這問題,他一日要問上無數遍。蕭煦似乎也知道答案了,所以沒再問,緩步往綏繡宮去。

已是夜深,的房間還燈火通明。蕭煦抬手揮退了左右,他走到門前時,一個恍惚,仿佛還能看到坐在書案前筆疾書。

裏頭有人在低語,應該是綏繡宮裏值夜的宮人。一個道:“彩紅,明後兩日就勞你多照看姑娘了。”

“銀鈴姐姐,去慈恩寺拜佛,真的有用嗎?”

“一定有用的!姑娘那年替太皇太後為大周祈福,一步一叩,到半山就天降祥瑞了。姑娘……”銀鈴的聲音哽咽了一下,複又響起,“我能為姑娘做的,也就隻有這個了。”

他呢,他可以為做什麽?或者說,他能為自己這份已到絕路的做什麽?他不知道答案,想要向上蒼要一個答案。

從慈恩寺中天門上去,一共七層,每層一百零八級階梯。蕭煦從馬車裏將清辭抱出來,依舊昏迷不醒。一雙眼睛闔著,麵容寧靜,像年時那些蟬鳴的午後,花窗竹榻下打一個盹兒,下一刻就會醒來的午覺一樣。這樣輕,輕得像是一個夢。

他將背在後,侍用紅淩帶將他們捆在一起,如同被命運捆縛的他們。他穿著紅皮弁服,袍跪下。以九五之尊,祈求神佛保佑,賜他神跡。

一級、兩級、三級……他眼裏看不見前路,也看不見來路。每叩一回,心中的執念仿佛就碎一角。他隻是虔誠地叩拜,到後來也不知道在求什麽。

或許祈求奇跡、祈求末路,祈求佛祖施舍一縷慈悲,祈求星河倒轉、時倒流,祈求世間隻剩彼此——他就可以一無忌憚地告訴他的

不知道跪過多級階梯,垂在他前的手忽然,接著他聽到了極微弱的一聲,“大哥哥。”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頭哽塞,隻發得出一聲“嗯”。

他叩在石階上的姿越發虔誠卑微。

過了好久,他聽見斷斷續續的輕語,“蕭煦啊,我要走了,把我,放下吧。”

第一次他的名字,那樣陌生。像是那個小孩,終於從他影之下走出來,站到了他的麵前,與他平視。他忽然看見了,看清了

真的放下了大哥哥,放下了一切,可他怎麽放下呢?從置影下時,就已經長進了他的骨裏。若要放下,隻有剜心刮骨才能夠了。

長久的沉默。他覺到了下來,再沒了聲息。

他依舊一級一級叩拜而上。

眾生平等,在生死之前,在恨之前,尊卑或低賤都束手無策。此時,他不再是睥睨世間的九五之尊,隻是紅塵裏一個普通的男子,卑微地想要求得一點命運的眷顧。

但什麽都沒有,哪怕是一個帝王,也有求不到的東西。直到了最後一級,他失力跌坐在地上。解開了上的人,將抱在懷裏。懷裏的人,奄奄一息。

“別走,小栗子,別走。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孩子,你不要我,不要孩子了嗎?你答應過我的,答應過的!”

懷裏的人漸無聲息。

有人走到他麵前單膝蹲下,“陛下,小栗子死了。”

小栗子死了?

小栗子或許很早之前就已經死了,塵世裏早沒有了他的小栗子。“有相皆虛妄,無形實是真。”是他冀圖留住心生的妄想,而早已經找到了自己,懷裏的這個人,是紀清辭,不是他的小栗子。

“臣來接臣妻長信王妃紀清辭回家。多謝陛下相送。剩下的路,臣陪走。”韓昭以決然的姿態,從他懷裏把人抱走,他甚至都沒了挽留的力氣。

四籠,頂上鍾聲忽起,梵響無邊。佛音震碎天地,化無數飛花,紛揚而落。如煙,似塵。懷中空空,曾經躺過的地方很快就覆了一片銀白。他還保持著抱的姿勢,不曾拿起,就永遠難以放下。

群山覆雪,剎那白頭。遠那寺中的大佛,以慈悲之目,垂著世間渺小的他們。

“世界微塵裏,吾寧與憎。”

生為過客,人裹挾於蒼莽人間,亦如塵埃。阡陌通途,殊途同歸。縱有相逢,但路有南北,不過各擇其路,各苦其難,各自嚐盡跌宕起伏,風霜雨。看清自我、看見自我,縱是微塵,亦不懼迷路。

你看那塵沙撲麵,難掩青峰;流水長東,終赴滄海——便走下去,不必回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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