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助導航）把車開回了明安路6號四四方方如同骨灰盒的居民樓下，停車熄火，沒著急上樓，而是冒著越下越大的雨，打開后備箱，拿出了一瓶450毫升的清酒。

我今天太點兒背了，我需要它。

這樣的雨夜，一邊聽雨點敲打車的聲音一邊喝酒，真是愜意。這瓶是大學時候認識的一個日本朋友送我的，本來打算留著，過幾天夜里約上藤真開車去海邊喝的，現在也沒什麼意義了。

等橙路燈下連線的雨模糊一整片時，我覺得差不多了，開開心心地跑下車，推開樓門那扇形同虛設的破舊電子門。

樓道里不出所料彌漫著一淡淡的霉味和味。我爸抱怨過，別的地方都是封閉小區了，就明字片兒的老公房，街道派出所都不管，前幾年好不容易挨家挨戶從窮住戶里扣下來點錢，給每個單元樓安上了電子門，沒出一個月就壞了，按鈕都了裝飾，夏天晚上找不著廁所的醉客，冬天夜里怕冷的流浪漢，全都往樓道里鉆，能沒味兒嗎。

一共七層樓，六層應燈都是壞的。我借助手機電筒的，小心翼翼避開鄰居堆積在樓道里的雜，但腳下虛浮，腰還是撞在了某只倒扣的椅子上，疼得我呲牙。

我敲了敲門。

“誰啊？”

“我。”

門開了，我爸那表，驚訝得好像我特意跑上來是為了抓他回副駕駛完那個調頭的。

因為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明安街了。

每周末我爸都會來我家做頓晚飯，吃完之后看一會兒電視，我開車送他回明安街，只開到樓門口，從來不下車，更不會上樓坐坐。

“來來來，你穿這雙拖鞋，這雙我前幾天去超市新買的，按拖鞋。”

“疼疼疼疼……這鞋是給江姐穿的吧，下面是釘板嗎？”

“不穿拉倒，”我爸搶過我腳上那雙，把自己穿的甩過來，“給你好的還不要。你是不是喝酒了？一酒味兒，你坐著，我給你泡點茶葉。”

多好玩，這是我家，他是我爸，而我是來做客的。

趁他忙活，我站起，巡視這個悉又陌生的家。

保險門的拉栓早就壞了，我爸也夠懶的，直接在上面用鐵繞了個環，留出一段拉手來，就這麼將就用著；門口的黃塑料布地墊上印著小豬和小兔子，只穿服不穿子，所有英文單詞都是錯的，邊角都有點破了，不記得用了多年；進門沒有玄關，直接就是客廳，客廳也不方正，面對保險門的半面墻凸出來，連通天花板，形了一個據說風水上很糟糕的房懸梁，我小學有一段時期總生病，看相的讓我爸媽想辦法把這個梁磨平，或者在下面支柱子，或者干脆換個房子——這三個建議沒一個有可行，最終聰明絕頂的我媽在寺廟里求了兩張長方形紅紙帶回家，神神叨叨地拿起筆，在上面寫了兩個字，一左一右在了梁下面。

寫的是：“柱子”。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了好一會兒，然后愣住了。

可能也是有一點我的吧？

不妙，很不妙，酒勁徹底上頭了。

我強制自己把目從“柱子”上移開，轉向家里的其他布局：小方廳另外三面分別通向狹長的廚房和盡頭的臺、小小的洗手間、一間臥室。

嗯，對，只有一間臥室。

因為這個房子，我住了整整十二年的房子，它只有二十三平方米。

在這二十三平方米的房間里，要塞下三個人的鞋子雜，兩張床鋪被褥，還有我學生時代大量的輔導書練習冊……于是我爸媽對房間進行了匪夷所思的改造，墻上釘滿了各式吊柜吊籃來儲，乍一看還以為是某種先鋒派藝，最神奇的是，這樣局促的空間里，他們還在冰箱上方，造了一個碩大的，佛龕。

閃著小紅燈，UPS不間斷電源那種。

人被到這份兒上，創造力真是驚人。我們懷才不遇館頻頻遭遇選題枯竭的困境，怎麼從來沒想過在館里做個一比一復原的我家出來。

我不經意間抬頭，又看到了“柱子”，眼眶一熱。我爸端著綠茶從廚房出來，我連忙接過喝了一口，燙得我呀——眼淚倒是順理章地流下來了。

“你到底回來干啥？上哪兒喝酒去了？喝了多……”

趁我爸嘮叨起來之前，我趕把浮在腦中的疑問出口：“爸，為什麼家里這麼小，家卻都這麼大呢？”

我瞧瞧桌子：“方廳這桌子，還配了四把這麼大的椅子，放我家都夠用了；還有那冰箱，為什麼是個雙開門的，還嫌不夠……”

我爸笑著聽我指點江山，末了只是說，都是你媽買的，這你得問你媽。

這話夠噎人的。我媽連我是誰恐怕都記不住了，還能記得家？

好吧，如果我還能見到，我會問的。

我吹了吹茶面，問他：“家里還有我上高中時候的東西嗎？筆記本，課本，相簿，什麼都行，你幫我找出來就去睡覺吧，我在這兒看，看完就走。”

我爸遲疑：“你突然看那些東西干什麼？”

“怎麼了？”我問，“有什麼我不能看的？”

“沒有沒有，有啥不能看的，”他有點張，“就是不太好找，要不我明天……”

“我記得好久以前就讓你把我上學時候的東西都寄給我，你不是打包好了嗎，這都過去多久了，誒，這不就是嗎？”我拆開堆在臺的一只編織袋子，“這就是呀，不用找了。你去睡吧。”

我爸猶豫再三。我裝作沒看出來，靜靜地等他回臥室。

我把袋子拖回餐桌前，這才想起，這張大得離譜的桌子，曾經也是我的書桌。

三口人吃飯，菜不多的時候，只需要清出一半的桌子，另一半仍然堆滿小山一樣高的練習冊、文……現在我重新坐在了這里，心中升騰起奇異的覺。

編織袋里幾乎都是教材，頁邊空白都是課堂筆記，連本相簿都沒有，更別提日記了。我高中的大塊頭電腦早就無法開機了，數碼照片什麼的自然導不出來，翻了半天顆粒無收，累得夠嗆，還得一本本重新裝回去，酒也醒了大半，愈加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傻X。

把最后一本歷史書放回袋子里的時候，一張白紙突然從夾中掉了出來。

最上方的標題是：“To三十歲的張小漫。”

紙面正中是我穿著高中校服的藍底一寸照片，比現在的臉頰多了幾分嬰兒；照片周圍麻麻寫的是理想抑或愿，彼此之間隔著一點距離，和中間的照片用短線段連接，乍一看上去，像是兒畫里面輻芒的太。

這些愿包括：

考上哈佛；

研究生上哈佛也可以；

出版一本名為《哈佛孩張小漫》的書，暢銷；

在華爾街工作；

在比弗利山莊有一套別墅；

長到一米六八以上；

完的部；

長得像藤真健司的男友，一見鐘，初，白頭偕老；

很優雅，很高貴；

其他想到再補充；

……

十七歲的張小漫，你許愿許得很野嘛！

我笑到打滾。

為了不驚嚇到我爸，我在看的過程中拼命抑制笑出聲的沖，憋得滿臉通紅，整個人蹲在地上抖得像篩糠，氣都不勻。

我趴在書桌上，像以前無數個學累了就閉目養神的時候一樣，想象它也是一張機貓的時機，可以帶著我一起將歲月的進度條向前拖，再向前拖，看看那個乖巧地坐在桌前，一筆一劃寫下恥卻真摯的愿的，我已經幾乎記不得的，十七歲的張小漫。

我想一定很可。

畢竟老娘這麼可。

好想抱抱，告訴，你的瓶中信飄過了時間的海洋，已經被我收到了。

我將邢桂芝給我帶來的不快和疑拋之腦后。我小時候這麼乖巧可，長大后也人歡迎，誰不喜歡誰有病，為什麼要我反省？更何況，就算學生時代有過點小恩怨，能是多大的仇？

酒意微醺，我收到代駕即將到達的信息后就出了門，一邊下樓梯一邊哼著不調的歌，在漆黑的樓道里用手機源充當熒棒，高舉著左晃右晃。

燈掃到一個角落，掠過了一張人臉。

歌聲戛然而止，我腦袋嗡的一聲，連尖聲都發不出來。只愣了一秒，覺像一個世紀那麼長，我拼命喚回失靈的，轉拔就跑，樓梯間的人跟上來，幾步就追上了我，一把揪住我的后領，大力一拉。

后仰騰空的瞬間，失重的覺讓我的心跳到嗓子口。

這樣就要死了嗎？

我跌坐在兩層樓連接的平臺上，尾椎骨痛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幸虧跌落時候撞到了那個人緩沖了一下，否則現在恐怕已經不省人事了。

手機摔在上面兩級臺階旁，倒扣在地，周泄出藍的微。那個人彎腰撿起，我顧不得哆嗦的，連忙投誠：“你拿去，都拿去，我這兒還有幾百塊現金，都給你，我沒看見你長什麼樣，你拿了趕走，放過我，求你了……”

手機被翻轉過來，照亮了滕真的臉。

樓道里安靜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聲。

“知道怕了？”

他冷笑，把手機放回到我手里，俯靠近我：“裝傻充愣，你活得不虧心？”

滕真說完就匆匆下樓了。我迷茫了一會兒，突然一火沖上天靈蓋。

“你有病嗎？你有病嗎？你個死變態大半夜在樓道里躲著想干嗎？你跟蹤我？怪氣，沒完沒了，我X你媽你給我滾回來說清楚！”

尾椎骨實在太痛了，但我顧不上了，扶著滿是灰塵的樓梯扶手，一瘸一拐地追了下去。

他的車停在我的車前面，我到樓門，剛好看到他開門上車。

“滕真！你給我講清楚！你停下！你全家炸！”

不管我怎麼喊，他還是一腳油門，穿過雨夜絕塵而去。我氣得發瘋，解鎖沖上車，安全帶都顧不上系，也一腳油門追上去。

雨越下越大，車前雨刷急速擺，我喝了酒反應慢，追了兩個路口，到底還是被紅燈攔下，眼睜睜看著他的車尾燈逐漸消失在雨幕之下。

這時候才知道后怕。我琢磨著過了這個十字路口就把車靠邊停下，再個代駕過來。紅燈還有十五秒，我拿起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看到上一個代駕打來電話，我沮喪地接起來：“實在對不起！”

這五個字剛說出口，一輛一看就超載了的大貨車長聲鳴笛，從我的右道超車，看樣子打算繞過我，闖燈左轉。

我有路怒癥，一開車就格外暴躁：“會不會開車啊，闖紅燈搶著去上墳啊——”

咒罵的話還沒說完，我就看到它在右邊以不可思議的傾斜度，慢作似的，朝我的車側翻了過來，胎軸承的悲鳴聲過了我的一切思緒。

最后的瞬間我聽到砂石土料傾倒在車頂的轟隆聲。

還是雨的聲音好聽。